玉湖里冷哼一声,“我自然不会忘。”
三年前的事情玉湖里不会忘记,毕竟任谁他一手养大的弟弟掐死,那都是一道过不去的坎。然而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当时楚云暖站在阴阳双纹鱼前,他许久不曾看穿命运双眼,竟然看到了自己寿终正寝的希望,这就是他后来不顾手持令牌的孟莲,跟在楚云暖身边最大的原因。
楚云暖从袖子里拿出一枚金色的令牌,玉湖里瞳孔一缩——金鲤令牌。
“你哪里来的!”他声音几乎变调,当年这令牌是跟孟莲一起失踪的。
“这是春熙从迦叶寺拿回来的!”楚云暖再度说起楚家历史来,“当年刘弗陵大胜,抢夺玄剑门,舜华公主将其解散,留下金鲤令牌为玄剑门信物。佛教由汉初传入中原,舜华公主笃信佛教,故此将金鲤令牌放在迦叶寺代为保管。”
说道这里,楚云暖冷笑,舜华公主原本好心一片,哪会算到迦叶寺竟然监守自盗,将令牌交给孟莲。
玉湖里神色骇然,“这么说,我当年误会天离了?”
他最恨洛天离的地方就在于此,可现在居然有人告诉他,不是这样,他有些接受不了。
楚云暖三番两次提到迦叶寺,又是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四人容貌又格外显眼,自然十分引人注意,不知不觉就吸了一些人的目光。
赵毓璟看见街头有几个人指着他们这边,对几个穿着百衲衣的和尚絮絮叨叨,那几个和尚很快就看着他们,然后慢慢靠近。赵毓璟心中一动,看来迦叶寺的声望比他所想还要大的多,他们就是这么模棱两可的叹了几句,就能引起他们的注意。那这么说起来,这个小镇上所有的人几乎都是迦叶寺的耳目了。
在和尚朝这头走过了的时候,赵毓璟轻轻按住楚云暖的手,笑道,“听闻迦叶寺是方圆百里最灵验的寺庙,我父亲也是十分信奉这迦叶寺的,这不就让我来捐一些香油钱,为佛像修建金身,以表心意。两位精通风水之术,可否为我择一个黄道吉日?”
摊子四周竖直耳朵的人一听,原来竟又是为为佛像重塑金身的事情,当下也就没了兴趣,纷纷四散开来。楚云暖略微抬头,目面露不解,赵毓璟眼睛轻轻往某处一瞟,她果然在五六步外看见了几个僧人。
和尚对有人要为佛祖重塑金身之事不太感兴趣,实在是因为这么些年以来,一直都有很人慕名而来,寺中佛像还是三个前才重塑过一次。然而他们却对赵毓璟说的香油钱极其感兴趣,为首的和尚上前来,打了一句佛语,跟赵毓璟寒暄了起来,无外乎就是打听赵毓璟的背景,以及可以捐多少钱。
赵毓璟回答的滴水不露,话里话外彰显的意思,就是他从天京而来,家中父亲受天京神女和高僧指点,特此来迦叶寺朝拜佛祖一番,至于香油钱之事,自然是多多益善。和尚听的眉开眼笑,连连夸耀着赵毓璟。
赵毓璟这话也不是作假,永乐帝宠信神女叶芙蕖,信任迦叶寺僧人,多次下旨赏下良田千倾、黄金万两。
在众多寺庙中,迦叶寺也说得上是富得流油。
几句话后,和尚心满意足的离开,楚云暖感叹道,“果然是隔墙有耳呀。”她摇了摇头,挥手做了个请的动作,“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还是回去客栈再说吧。”
因为迦叶寺的缘故,小镇的人基本人人信佛,家中也都供奉着佛像。这间小镇最好的客栈也是如此,一进门看到就是一座泥塑的五彩阿弥陀佛,宝相庄严。
客栈中,楚云暖派暗卫在四周守着,以防他人靠近,然后她才开始说出自己得到的消息,“你可知道方圆百里童男童女失踪的事情?”
玉湖里摇头,他今天才到这里,不熟悉周围一切,自然不知道这件事。
楚云暖将一张纸平铺到玉湖里面前,至上面是密密麻麻的一些数字。玉湖里看了一眼,大致写的就是一些人的生辰八字,还有失踪的人数。
玉湖里神色蓦然一动,“你给我看这个做什么?”
楚云暖仔细说道,“这是迦叶寺方圆百里之内失踪的孩童,这些孩童都在四岁至七岁中间。而这几个,”她点了点某处,“都是迦叶寺做法之后,从所谓妖物哪里救下的小孩。他们回到家中后,有的半个月就死了,有的当天就亡,但无一例外这些孩子胸口上都有一个碗大的疤痕。这样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玉湖里和相里音翎两人都精通玄门之术,自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两人对视一眼眼中只有掩饰不住的惊讶,四至七岁的男童,其是最为干净澄澈的孩子,可以用来做一些恶毒的术法。
可要说能用童男童女的,也这么几种术法其中最阴毒的就是逆天改命了。这方法基本就是拿其他人的气运,来换取另一个人的泼天富贵。
赵毓璟望着这桌上的数字,眸子之中有着一闪而过的惊讶,他心知楚家势力大,却不曾想的不过半月,阿暖竟然就这些事情查得清清楚楚。
玉湖里这下子明白了楚云暖的意思,他脑子里跳出一个夸张的想法,或许这就是那孟莲命格如此怪异的原因。可换运之事,却无法用上如此多的人命来抵,难不成迦叶寺还在背后做了其他事?
“楚家主,这些消息可属实?”玉湖里是信了七八分的,可依旧是想再确认一番。
“我从不信口雌黄。”
这便是真实的意思。
玉湖里倒吸了一口冷气,看纸上所写,至少是死了成百上千个孩子。他握拳,心中有说不出的压抑,“楚家主你放心,这件事我自定然会全力以赴。”
楚云暖微笑,眸子里肃然一片,“很好。”
玉湖里很快就去安排一些事情,相里音翎流看了站在窗边的楚云暖一眼,有些恍然,不自觉的想到在南楚的安国郡主李容悦。
安国郡主自小极得摄政王宠爱,比起一母同胞的弟弟来说,有过之而无不及。他在南楚时,曾听到过一个传言,说是李容悦如此得摄政王宠爱的原因是——她肖似安平郡主。摄政王还是肃王的时候,就视长女安平为掌上明珠,直到后来安平早夭。人都说,摄政王是将对长女的疼爱,都转移到了李容悦身上。
而他看来,李容悦肖母,和楚云暖半分相似也没有。
如若他不曾知道师妹就是是安平,那就罢了,如今看到传言里早夭的安平郡主活生生的站在他跟前,却觉得那一些传言纯是无稽之谈。然而相里音翎流还是想问一问,师妹是如何从一个南楚贵女,变成如今楚云暖,传言里与人私奔,虐杀亲女的肃王妃又身在何处。
楚云暖透过窗户望着迦叶寺的方向,这一次前来迦叶寺,她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仿佛是有一些秘密即将揭开一般,不禁让她心跳加速,心生几分惶恐。
这种惶恐,她已经多年没有感觉到了。
相里音翎流道,“师妹,你打算何时回南楚?”
赵毓璟顿时望着楚云暖,他自是清楚阿暖是南楚郡主,可却不曾知晓,她竟然要回去。赵毓璟心中百般不愿,他脱口道,“你要去南楚?”
楚云暖微微侧过头来,她半张脸孔在夕阳的照耀下笼上一层光辉,如梦似幻,她很奇怪的说道,“去南楚,我为何要去南楚?”
听到这话,赵毓璟低笑一声,是自己杞人忧天了。
相里音翎流能从她的语气里听出一丝的生硬和冷漠,他很是不理解,“摄政王想念你多年,你为何不能回去,那是你的家。”
听他这一句话,楚云暖笑得直不起腰,“你说什么呢,想念,他那是巴不得我去死!”
话说到这里,楚云暖面上浮现一丝的冷酷和无情,当年在千波湖她被人以千机弩围杀,不得已跳水自保,还有后来云扬被人下蛊……这都是那摄政王做的事,如果这就是想念的话,那么她承受不起!
她楚云暖这一生,从来就只有母亲!
一瞬间,偌大的房间里安静的可怕。
赵毓璟是最能懂楚云暖的心情的,因为他们都是同样的人,都是被父亲放弃的那一个。他上前,伸手揽住楚云暖,目光如炬,“相里音翎流,阿暖去南堂能有什么好处,在大齐她是堂堂楚家家主,执掌南堂世家,谁敢给她颜色看!你难道要她为虚无缥缈的想念就去南楚,争一个可笑父爱?”
南楚摄政王若是有半分思念阿暖这个女儿,怎可能让她在外流落多年。
相里音翎流问道,“你还记得年你是如何离开南楚的?”
那些噩梦般血腥的回忆,在她年幼时无时无刻的折磨着她,在母亲的数年如一日安抚下,她原本已经忘了的。现在相里音翎流竟然问她,当年如何离开的南楚,她漆黑的瞳孔里浮现一抹痛苦,无论她现在如何强大,那些回忆始终都让她心悸。她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一路的腥风血雨似乎还在眼前,为了保护她们母女,死去的无数暗卫面目狰狞,尸体扭曲,鲜血漫天……
抱着楚云暖的赵毓璟,是最先察觉到她的变化的,他连忙拍着楚云暖颤抖的肩膀,低声细语的安慰,“阿暖,你别怕,都过去了,过去了。”
相里音翎流也意识到了不对,看师妹的样子,恐怕当年的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面露担心之色,却依旧狠心继续往下问,有些事情,她必须知道,“摄政王,他不过是以为当年肃王妃与人私奔时,将你杀死了……”
私奔两个字相里音翎流自己都不好意思说,肃王妃之事一直都是南楚最不能说的秘密,可现在从他知道的消息里看,肃王妃楚明玥明摆着是被逼着离开南楚。
母亲与人私奔?楚云暖哈哈大笑,这是她听过最可笑的笑话,明明是李世均要她们母女的命,竟然敢编出这么可笑的理由,毁母亲一世清誉!
“相里音翎流,你回去告诉李世均,我楚云暖姓楚,不姓李!”
这话说的决然无比。
相里音翎流叹息一声,恐怕师妹是以为他是在替摄政王当说客,其实摄政王到现在都不曾知道安平还在人世间。他请楚云暖回南楚,不过是为了南楚江山社稷而已,摄政王世子纨绔无礼,李容悦不堪重用,摄政王宠爱王妃曾柔,曾氏一脉野心勃勃。如今南楚乱做一团,需要师妹回去主持大局,女帝的确雄才大略,可她的身体……相里音翎流叹息一声,就算相里一族倾尽全力,女帝龙体也回天乏力,根本瞒不了多久,一旦女帝龙体欠安的消息传出,那么南楚定然深陷水深火热之中。
“师妹……”
楚云暖拒绝听他说话,“看在我们师兄妹的昔年情面上,你还是不要说了,南楚跟我没有半点关系。”
相里音翎流顿时沉默,许久以后打开房门走了出去。
楚云暖搁在窗台上的手紧紧握起,骨节泛白,她声音缥缈,“毓璟哥哥,你想不想听我的身世?”
赵毓璟将下巴轻轻担在她的肩上,轻声道,“阿暖,不愿意回想就算了,不要勉强自己,你还有我呢。”
楚云暖一直觉得自己不是一个感情细腻的人,更不会因为谁的几句话就红了眼眶,可此时此刻,她胸膛里好佛有着一股奔涌而来的酸涩,直冲冲的冲到头顶,她实在是为母亲不值!
“二十几年前,我母亲还是楚家少主,那一年她隐姓埋名,去往南楚学习蛊术,她就在南楚号称第一蛊术大家的玉门阶前遇到了他,李世均。那时李世均还不是摄政王,只不过是一个隔离在天家权势以外的肃王,而后两人很快相恋,肃王李世均以盛世花嫁娶了平民之身的母亲。”
楚云暖垂着眼睛,静静靠在赵毓璟怀里,午夜梦回时的梦境在眼前回放,那双高高举起他的宽厚双手,将她放在肩上带着他游玩的父亲,以及后来离开之路的腥风血雨……这些他以为他早就遗忘了的记忆,陡然浮现,她心中不是欢喜,而是带着深深的愤怒。
楚家富可敌国,有道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故此楚家人不论是在南楚还是大齐都受人尊重,尤其是当年母亲还是精绝南堂的明玥少主。
二十几年前在南堂,谁不叹楚明玥一句明月生辉,灼灼其华。
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在南楚的五年里,得到的不是夫君的爱重,而是深深的背叛!
当年她知晓身世以后,就怕无数人去查过南楚的一些往事。否则若不是她查到的那些事情太过于触目惊心,她绝不会让水千柔去勾引自己的生父。
当初南楚懿和太子早亡,皇帝老迈,于是诸王野心勃勃,曾家找上李世均,愿意将李世均推上至高无上的位置,条件便是要李世均娶曾家之女曾柔为妻。而那是她的母亲本来就是肃王正妃,李世均为了泼天富贵竟然将母亲由妻贬妾,在他心目中母亲从来都是一个毫无背景,可以任由他们搓圆捏平。
李容悦不过小她几月而已,她查过,当初李世均急着娶曾柔,就是因为他在和母亲恩爱的时候,与曾柔明珠暗结。母亲只知晓此事,又被李世均伤了心,自然是不愿与人共侍一夫。李世均丧心病狂,将她们母女二人囚于城外庵堂之中,并放言说母亲与人私奔,然后心安理得的娶了曾柔为妃。母亲从庵堂离开时,恰好是李世均大婚之日,她虽然不懂母亲当时心情,却明白当时母亲哀大莫过于心死的心情,所以母亲才会带着她离开南楚。
楚云暖继续道,“他们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不清楚,我只记得后来母亲带我逃走,那年我不过三岁而已,这一段记忆被我遗忘。千波湖遇刺,我隐隐意识到一些什么,直到云扬被南楚细作下蛊,那一些回忆终于浮上我的心头。我恨他,恨他抛弃了我的母亲,又让我的母亲为了救他而早早离开人世。”
这一些事情,楚云暖从来没有对外人说过。
“母亲身上的寒毒,不是因为其他,而是因为李世均身中寒毒,母亲不远千里而去将寒毒引伤自己身体。也是在那一年,母亲有了云扬,当年母亲本可以将寒毒引入胎中,可母亲疼爱云扬,死活都不愿意,于是在生下云扬之后身上寒毒爆发,缠绵病榻几年之后就去了。”
说到这里的时候,楚云暖眼睛含着点点泪珠,她伏在赵毓璟肩头,声音哽咽,眼眶里的泪水却不曾落下,“我恨李世均。”
赵毓璟紧紧揽住她瘦弱的肩头,没有人比他更清楚的知道楚姑姑离世后阿暖心中的痛,如同锥心。
相里音翎流站在门外,身姿如修竹松柏一般劲秀雅致,他听到这些话后,却是长长久久的叹息,心中不由讽刺起摄政王来,逼走楚明玥,娶了一个曾柔,简直就是错将鱼目当珍珠。
平民之女?
真是可笑。
论身份来说,楚明玥身为楚家少主,手握实权,比曾柔有过之而无不及,论儿女来谈,楚云暖小小年纪便能执掌南堂世家,就算是男儿也做不到她这一般。楚云扬聪慧有礼,又受教于宋昉,未来前途不可限量。而曾柔一双儿女,一个骄横跋扈,一个纨绔无礼,实在是没有办法比较。
相里音翎流拂开衣摆,大步离开。
陛下,臣实在是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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