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莲的疯狂,楚云暖只是冷眼看着,直到她渐渐安静下来,才冷声道:“你装够了没有。”
她知道孟莲没有疯,孟莲心智何等坚定,不可能这么容易就疯了。以为装疯卖傻就可以躲过一劫,不可能,冷宫中她自毁双目,被太监日日上刑,双手一点一点被砍断……那种痛苦她可以忍受,却唯独不能忍受她的女儿被挫骨扬灰!
是了,她想起来了。
冷宫中她被逼自缢而死,化作孤魂野鬼飘荡在北国皇宫中,她冷眼看着孟莲产子,听着在她宫前焚纸时说的话——她是千年之后的人,熟知历史,本该有慈悲之心,可她却如此凶恶。
“孟莲,你从千年以后来,难道就没有在史书上看到你的下场?”
顿时,孟莲又惊又怕,只觉得自己像是一只石蚌,被人硬生生掰开,露出最里头的柔软和脆弱。
楚云暖抬起孟莲的下巴,微笑:“怎么不说话了,你向来不是以自己来自后世而骄傲,而看不起我们这一群老古董。你说要人人平等,可你自己做的事情哪一件人人平等了,你凶狠的程度可不必我们这群老古董差。”
当初在北国的时候,孟莲自诩人人平等,时常说着爱重北国百姓、宫人,人人都道她比楚云暖强上百倍,可又有谁知道冷宫之下皑皑白骨——那都是孟莲所杀。冷宫多年,她亲眼瞧着太监将一个个女孩子的尸骨扔进枯井之中,听着他们谈论,据说这都是帝君曾经多看了一眼的女孩。北国传言里,帝后之间的感情的确让人羡慕,可又有谁知道这其中埋葬了多少女儿的眼泪。司徒衍从来不是一个愿意委屈自己的人,他又是大权在握的帝王,孟连再美再妖娆,又哪里能比得过十几岁的少女,只可惜他的真面目示人永远都不会知道。世人只知帝后情深,他们会用最华丽的词藻赞美这对夫妻,还会感叹这是最善良天真的天命之女才能得到的一切。
可有谁知道,孟莲所得到的这一切,践踏了多少人的血泪和生命,那些被她利用致死的人,是何等可怜。
“我想,千年以后,史书上应该是这样写的——孟氏之女,行巫蛊至太子薨逝,阻赈灾至百姓如流,罪大恶极,处以火焚之刑,以儆效尤。”
楚云暖一边念,一边观察着她的表情。
这句话就像是噩梦里最深沉的梦靥一般,慢慢孟莲回想起什么事情来,呼吸渐渐沉重目光中露出惊恐之色。这一句话,她的确是看过!她上下牙齿咯咯的打着颤,不可能的,谋害太子的孟氏之女应该是孟玉兰才对。史书上明明写着:北国之帝,立天命之女为后,帝极爱重,许其六宫无妃。不,不,那个谋害太子的孟氏女不是她,天命之女才是她啊,北国现在都没有建立,她怎么可能死……
“楚云暖,你撒谎!”孟莲恶狠狠的瞪着楚云暖,似夜月森林里的饿狼,绿光森森。
楚云暖一直观察着孟莲的表情,看到她眼底的疯狂心里顿时有了底——原来这才是孟莲真正的结局。“你死心吧,这世上没有六宫无妃,没有哪个帝王会这样许诺一个女人。你所希望的一切,都是泡影,就连你,也会烟消云散。”
孟莲一直喃喃着不可能。
楚云暖最知道怎么打击她了,孟莲觉得她来这个世界一遭,必定能万民敬仰、千古流芳,可她偏不让孟莲如意!“我说错了,你不会烟消云散。因为你过做的事情,天怒人怨,不论时间过了多久,你永远不会被人忘记,任何人提起你都会唾弃,辱骂,你,遗臭千年。”
孟莲猛的摇头,“不是我,我是千古一后……是你对不对,楚云暖是你夺走了我的一切。史书记载,九原府赈灾的人应该是我天命之女,怎么可能是你,功德碑上明明没有你的名字。楚云暖你到底做了什么,你把我的功德恩宠还给我。”
楚云暖在这个时候明白了一件事情,孟莲此生未必爱过司徒衍,她要的是名,想圆的是一个六宫无妃的传奇。说来也讽刺,这才是她汲汲营营多年的目的,不是为了爱,而是为了千古流芳。
“九原府赈灾的人是我,而你是那一个阻止了陛下赈灾的妖孽,你是天下的罪人。孟莲你放心去吧,你要的一切,都会随着你的死亡而烟消云散,一切都会回归正轨。”
“你,说你胡说八道。”孟莲这句反驳格外苍白无力。
楚云暖淡淡道,“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头清楚,每个时代都有每个时代的生存法则,你既有机缘从千年之后而来,就不应该干涉这个世界的走向,就像我的母亲一样。我母亲也来自于后世,可她这一生从来没有干预过历史的发展。只有你,自以为洞晓天机处处以此算计,你现在能落得什么下场?”
孟莲心里头也明白这就是真相,可她不甘心啊。
“我还有一事想问你。”
孟莲垂下的头微微抬起,苍白的面颊上露出一抹刺眼笑容,“你想知道你的命运?”她哈哈大笑,“好啊,我告诉你。这天下根本就没有楚氏一族,你们楚家早早就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楚氏一族没有后人又如何?楚云暖根本不为所动,“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楚氏传承百年,就算是日后传承不下去,那也是命,我没有什么好怨恨的。倒是你,孟莲,你想要你想借此要挟我让我放过你,我告诉你这不可能,今日我一定要你死。”
楚云暖一声令下,四周柴火被点燃,浓烟滚滚,呛得人直咳嗽。生死一瞬间,孟莲挣扎着,咒骂着,“楚云暖,你不得好死,我诅咒你不得好死!”
楚云暖脚步一顿,回头瞧着她,微笑,“我很久之前,就已经在你手底下不得好死过了,这一次我不怕。”
孟莲一楞,还没来得及想明白,火舌就舔到了她脚边,滚滚浓烟,熏得她眼睛都看不清,她只能瞧见那个翩迁的背影一步一步的走下台阶,消失不见。顿时,孟莲疯狂的大笑起来,烈火渐渐将她笑声掩盖,只余下一声声痛到极致的嘶吼。
这个时候她几乎分不清什么事历史,什么又是她臆想出来的。司徒衍死了,未来的北帝死了,而她也要归入尘土。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很多,手染鲜血的孟八、不择手段的神女……明明在现代的时候她还是一个连只鸡都不敢杀得人,她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可怕?
自始至终楚云暖冷眼瞧着,直到孟莲身体化作一把细灰。这时候有衙役上来询问,该如何处置孟莲和司徒衍的尸体,楚云暖轻轻挥了挥手,让衙役将两人骨灰混合以后,投入江河吧。
当初司徒衍欣然应允孟莲将她们母女遗骸投入江河的,如今她便是如何对待他们的,这一次她也要司徒衍尝尝挫骨扬灰的下场。不是帝后情深似海么,那她就好心好意让他们两,永不分离。
孟莲的事情终于告了一个段落,楚云暖曾经以为她在报完仇之后会觉得空虚、无所事事。然而事实上不是这样的,天京城热闹得很叫她一刻也没有闲下来过。赵毓宸薨了以后,永乐的精神状态一直不是很好,对政务的厌倦一日胜过一日,仿佛赵毓宸的死带走了他所有的精力,他再也没有饮酒做乐,再也没有游猎,或者是服用红丸,他经常独坐望月殿中失神,偶尔还会唤起一个名字,一个他这辈子都不能光明正大说起的名字。
曹德庆忧心永乐帝的身体,不知从何劝解,只得时常拜请楚云暖入宫陪陪永乐帝,说也奇怪,自从楚云暖肯入宫陪他说话以后,永乐帝精神也渐渐好了起来,永乐帝只有在她入宫的时候才能愉悦几分。这一日,大臣们又因为太子丧葬之事情在宣政殿吵了起来。
赵毓宸没有子嗣,灵前无人哭丧,按照惯例便要从皇室宗族或者是百官女眷中选取一女为太子殿下义女,在赵毓宸在灵前尽孝。皇室宗族没有合适的孩子,文武百官为了这个名头大打出手,谁不知道永乐帝最爱中太子,做了太子的干女儿,那可是无上的荣耀。宣政殿上,好几个大臣当着永乐帝的面就吵了起来,我说你家女儿年纪太小,你说我家女儿太刁蛮,闹沸沸扬扬,永乐帝脸色都难看了,最后还是楚云暖建议按生辰八字选定了御史柳家的小孙女。
在这种气氛之中赵毓璟终于回到天京,他一回京就被永乐帝召进了宫。两人在御书房中说了许久的话,但没人知道具体说了一些什么,只是赵毓璟出来之时,不仅带着许多恩赏,他的瑞亲王府从最荒凉的西边挪到到寸土寸金的东大街上,东大街多权贵,是天京贵族云集之地。原本在一旁摩拳擦掌、?等着落井下石的皇子们,各个失望的很,多番打听也未得结果。
楚云暖却静静在府等待着一个人,赵毓珏是在三日后来访的。他穿了身月牙白的锦绣云纹衣,他容貌出尘,双眸如瑰,衣服上大片大片的云彩让他整个人仿似是站在云端的神祗一般,“楚家主。”
“雍王来访,实在是有失远迎。”楚云暖往他身后一瞧,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霍清华,这下子楚云暖就知道他为什么来了。她看着霍清华,“六少这还没死呢?”
霍清华连连拱手讨饶,楚云暖的性格他大概也知道了,这次他去西北连累了赵毓璟,楚云暖不过是揶揄他几句,又少不了几块肉,说说也就罢了。
赵毓珏负手而立,“在南堂时,楚家主承诺帮我找到我的弟弟,不知这句话可否算数。”
楚云暖正在浇花,庭前百花蘩盛,绿萝紫藤牵牛蘅芜姹紫嫣红一片,她手下动作微微一顿,将水壶放下,“我以为你去西北找滴血石的时候,心中已经有数了。”
那些猜测算不得真,赵毓珏想知道的是真正的答案。“楚家主,我想知道事实的真相。”
楚云暖定定看着他,一字一句慢慢道:“赵毓璟,的确是先皇后之子,若是按皇室排名的话,他行十。”
“不可能!”赵毓钰的反应十分大。
楚云暖在想,赵毓珏无法接受这个事实的原因是什么?其中一个原因在于赵毓璟是他争夺那个位置最大的敌人,至于另外一个原因么,则是赵毓璟悲惨的身世。因为把八皇子生母是一个卑微的民女,她的身份造成了赵毓璟不得看重,多年以来从未享受过皇子应该有的待遇。毕竟皇室素来是子凭母贵,而后才是母凭子贵。
“霍清华应该告诉过你,你是不信的。倒是他说的是真的,赵毓璟的确是先皇后遗腹子。”
霍清华道,“雍王的确是不相信。”哪怕路上,他们滴血石验证过了,他依旧不信,非得从楚云暖嘴巴里得到答案。
赵毓珏有些说不出的郁闷,如果老八真的是他的弟弟,那他过去对他的算计、贬低又算些什么?“当年老八,离宫是我亲眼看着的。我弟弟当年才多少岁,根本就不可能是赵毓璟。楚云暖,你就算是想帮他,也不用用这种笑话来骗我吧。”
“八皇子离宫多年,你们有谁真正见过他成年之后的模样,赵毓璟的身份全凭楚氏一族说。”楚云暖回想起母亲手札上写的事情,“你仔细想想,当初八皇子离宫时可否有名字,陛下素来不喜他又怎么可能为他赐名?雍王殿下,无论陛下再如何不喜欢你,你也是嫡长皇子,你的名讳中从了一个玉子,以下的皇子哪怕再受宠,绝不可能再从这个字。可为什么赵毓璟的名字,偏偏会有这个玉,你想过没有。殿下,这不是我母亲给他取的名字,是先皇后临终之前,给儿子赐下的名字。”
璟、珏……赵毓珏想着两人的名字,眼神十分的怪异,“可老八他——”
这根本解释不通,如果赵毓璟是他的弟弟,那老八呢,他在哪里,死在了楚家人手里头?
“因为白皇后的关系,八皇子在冷宫中长大,皇宫素是吃人的地方,那么一个小的孩子浑身是伤,长年累月的营养不良,又怎么可能活得到这么大。”楚云暖曾经也怀疑女寝杀了八皇子,可后来她从手札里的只言片语的找到了真相,“真正的八皇子,离宫之后就已经死了,活下来的,是先皇后的儿子赵毓璟!”
是的,真正的八皇子已经死了,母亲将他安葬在一处山清水秀的风水宝地,她离开南堂时还去拜祭过。
“赵毓璟是我弟弟,他是弟弟……”赵毓珏低声不停的重复着?。
楚云暖望着他,从衣襟里拿出一块玉佩了,“这个,你总该见过。”
赵毓珏摩擦着玉佩,他自然知道这个玉佩,他自己也有一个,是当初他出生后母后给他的。
“当年我和赵毓璟定亲,这便是信物。”
赵毓珏双手一动,手心里两块玉佩天衣无缝的并拢一起,纹理皆是一致的——他这次是真的相信了。顿时,赵毓珏面上表情似悲似喜,从他知道他还有一个弟弟开始,就一直明里暗里的在寻找过这个人,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弟弟是一直在他眼皮子底下被欺压着的赵毓璟。
白氏那个妖妇,实在可恶!
花园。
姗姗来迟的赵毓璟穿过回廊,正巧见到赵毓珏匆匆走过,不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态,他竟然往一边躲去,直到赵毓珏远远走开才慢慢挪出来。
楚云暖似笑非笑的望着他,她坐在紫藤花架下一个宽大的秋千上,裙摆旖旎铺开,“你都知道了?”
被楚云暖一直盯着的霍清华压力倍减,方才雍王离开后,楚云暖就开始审问起他是如何得知赵毓璟身份的。瞧她那模样,他当然不敢说实话,若是被她知道,雍王在南堂同她一起遇刺那天,有他的人马在里头掺和了一脚,这祖宗指不定要怎么折腾他。好在殿下来了,霍清华心中松了一口气,立刻脚底抹油。
赵毓璟从回廊上走下来,站在楚云暖背后,轻轻推着秋千,裙摆蹁跹,像一只蝴蝶,忽高忽低的飞舞着。楚云暖惬意的眯着眼睛,头轻轻靠在一边,头上步摇泠泠。
他轻轻在她耳边道:“我在西北和他们抢滴血石的的时候,就听清华说过这件事情,我当时是不相的。直到——”
西北黄沙满天,他们被困在荒芜的大草原之中,粮尽弹绝。那个时候他们都觉得自己是真的会死在那里,霍清华也就是在那种令人绝望的时候说起他是先皇后之子的事情。当时不仅赵毓珏不相信,就是他自己也不相信的,因为记忆清清楚楚地告诉他,他就是八皇子。于是霍清华把滴血石拿了出来,抱着试试的心态,他和赵毓珏分别在滴血石上滴了血,这是很令人啼笑皆非,他和赵毓珏的血竟然融合在了一起。
他们是血亲。
证实了这件事情后,霍清华是兴奋的,而他心里头却是百味陈杂。
“你现在相信了?”楚云暖仰着头,逆着光,她只能看见赵毓璟棱角分明的下颌,微风将他乌黑如墨的发丝扫到她眼睛上,她不自觉的合上眼睛,声音轻轻地,似石上清泉,“毓璟,八皇子真的是病逝的,在皇宫的时候,他身体就已经不行了。”
赵毓璟揉了揉她的头发,这的确是他放不下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么——
他如是叹息:“如果可以,我宁愿不做赵毓璟,我出生的那一日便是母亲的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