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残阳似血。绯艳异常的晚霞染红了半边天,那似血般的殷红给整方天地笼罩上一种妖异的色泽。
如赵毓璟所言,赵括带领的魏军没有多时便撑不住了,城楼下霍清华也开始耍起他们来。城中食物香气冲天,饥肠辘辘的魏军,已经是不堪疲惫,赵括只知纸上谈兵,却又在那里呼呼喝喝,这个一下子叫很多人心中愤慨不已,他们虽然说是精武卫,但是到珠崖之后,就已经成了魏王的私卫,曾经的容颜荡然无存。
精武卫就算只忠心于一人,但是也有着自己的血气!
赵括若是今日前来真的是为了争权夺利那就罢了,可他出征的理由是为了一个女人!
孟渥丹就算是美若天仙,那不过是区区一个女人而已,叫他们这么多人马革裹尸血染沙场,实在不值当。
城楼上赵毓璟身长玉石立,头盔上的红缨随寒风上下起伏飘扬飞舞,飞眉如鬓似远岱,狭长的凤眸流动着光泽,置身迷离夜色,就这么颠倒众生的睥睨着众人。他仿佛高高在上的神祗一般,欣赏着下头的众生百态,无动于衷,声音亦是清冷异常。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他们气竭了。”
楚云暖矗立风中,青丝漫扬,她一动不动的看向下方不远处的地方,眼神中是看不出的神采,“今日这场战争看来是毫无悬念了。”“开城门!”
随着赵毓璟一声令下,城门被从里头打开,士兵们挑着一担又一担烹饪好的粮食从里头出来,齐齐排排的放在几个红木大箱子上面。这些食物不仅带着芬芳的味道,更是带着家乡和亲人的味道,一时间叫许多饥肠辘辘的魏军动容,他们不由自主的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赵毓璟振臂一呼:“你们都是大齐的将士,是我大齐的儿郎,江源府暴乱,北堂造反,如今城里这些叛军的血液都还没有干涸!这些是杀头的大罪,难道你们,也要跟着魏王世子造反?当年魏王造反,陛下念在兄弟之情的份上,没有处死魏王,他儿子如今却带兵卷土重来,不忠不义。你们都是大齐的好儿郎,难道要帮着魏王来作践你们自己的亲朋好友!”
一番话出来,底下的人个个都迟疑了。虽然在珠崖生活了十多年,可他们是始终忘不了魂牵梦萦的家乡。他们是将士,手中的剑应该对着敌人,而不应该是对着自己的父老乡亲。
赵括眼见不对,立刻怒吼道,“别听赵毓璟冠冕堂皇的挑拨离间,你们就是有亲人也不在江原辅!别忘了江源府说暴乱是怎样发生的?因为他们这群皇子以权谋私,我们这是在为江源府的百姓积福,杀了赵毓璟,江源府的百姓就有好日子过了,你们也可以把自己家乡的妻儿都接过来,让他们霍过上好日子,你们就是日后江源府的父母官。”
赵括这一下子聪明了,还没有继续把孟渥丹给搬出来。
此话似乎是起了一些作用,原本就已经放弃了的魏军,顿时举着钢刀愤愤起来。
一时间楚云暖有一些担心,但在注意到赵毓璟一脸镇定自若以后,渐渐把心放了下去。
“把人都压上来!”
随后一群身带镣铐的犯人被押了出来,他们一个个神色麻木,跪在雪地上,似乎被这一久的折磨已经失去了活着的欲望。
赵毓璟一身猛虎纹黑色披风的他看起来狂傲极了,闲然踱步而来时,盔甲之间相互摩擦,瑱瑱悦耳,他面带微笑的,看起来更甚迷人,只那双阴鸷的眼睛,让众人小腿顿时发软。赵毓璟拔出剑,“这些人都是来江源造反之人,犯我大齐者,死!”
话刚落音,一个个人头咕隆咕隆滚了下来,天气太寒冷,喷溅出来的血液一下子就已经凝结成冰,人头上喷溅而出的血渍沾满了脸颊,咕隆咕隆地滚了老远。其中有一个,正对着魏军那一边,眼皮微微张开一条缝,里头还有惊恐的神色,但是瞳孔已经发散了,这是人死之后未曾合拢的僵硬,也就是所谓的死不瞑目。
二十几个箱子上,一边放满了珍馐菜肴,而另一旁则是无数滚落的人头,以及迸发的鲜血。
二十个人头,一一排开,面上扭曲而又狰狞,令对面的魏军轰动起来。这一群魏军就算是再见多识广,这时候也恐惧了。
赵毓璟眉眼飞扬山峦般俊秀的,长眉斜入鬓发,长身未动,只是拂袖,“这就是反抗朝廷的下场!你们是精武卫,是大齐最精锐之师,你们应当保家卫国,而不是跟着赵括造反,遗臭万年。”
或许是被惊吓,或许是饥饿,或许是疲惫,这一群军队的士气渐渐弱下来,没有了往常嗜血的杀气。
赵括气的浑身发抖,当时在天京见到这个瑞亲王,袖袍犀带,温润如玉,俊美无比,只觉得他是一个软弱可欺的人,没想到今日一见,才惊觉他却是个心狠手辣之辈。
赵毓璟唇角勾起一个弧度,身上和气之色,片刻之间消失得无踪无影,浑身上下是冰冷的杀意,那种冷意仿佛能凝结成实质,透到骨子里,比这四周冰天雪地还要寒上几分。“若是今日,你们降了,现在就入城好吃好喝,本王还许你们找回自己家人,若是不降,执迷不悟,十八层地狱都不够下的!江源府寒冷,四周粮草早被叛军一扫而空,今日不降,日后你们便靠吃活人血肉活下去吧。”
城楼下的人沸腾起来,赵括连连喝斥几次,都没有压下他们的,恐惧愤怒以及焦虑席卷了整个军营。精武卫只不过是先皇赏赐给魏王的而已,这么多年以来魏王对这群人也没有多好,只不过是奴仆一般存在。魏军上下很多人早就受够了,如今有了大好的理由,他们有还有什么不能够背叛的。
不,他们不是叛军,他们没有背叛,他们从来都是大齐的精武卫。
楚云暖垂眸,鼻尖满是芬芳的食物香气。《左传·庄公十年》有云:小惠未遍,民弗从也,牺牲玉帛,弗敢加也……小恩小惠,不能遍及百姓,百姓便不会顺从,可倘若赵毓璟的恩惠能遍及整个魏军,所有人都会信服于他。
一个巴掌一个甜枣,为君者,当如是。
眼见局势不好,赵括还想力挽狂澜,他立刻大声道:“你们都是我魏王府的士兵,可要想好造反是什么结果。快,快杀上阵杀敌,杀一千人,本世子许你们千户之位,一万人,万户之位……”
赵括此时给出的条件哪怕实在诱人,也比不上,对面空地上一盘冷了的粗面馍馍。
赵毓璟声音低沉,“本王,许你们找回家人,许你们退伍回乡!”
这一句话掷地有声,让许多还在观望的魏军,顿石投降,当然也有很多人誓死不降。赵毓璟挽弓,一柄赤羽箭飞射而出直直落到赵括面前,深入雪地,马儿被惊,退了好几步,前蹄高高扬起。赵括一时不察,竟从马背上滚了下来,这时候又是一箭射出,正正落到他的袖子之上,赵括的宽大的袖口顿时破了一个大洞,他浑身都在发抖,刚才那一瞬间他真的觉得自己死定了,仿佛会那支箭刺破他的喉咙。
箭羽还在雪地上颤抖,连带着上面一张薄薄的信纸也晃晃悠悠。赵括吞了吞口水,伸手从上面将信封取下,一点一点展开,一入眼便是最后很明显的王印,一个硕大的魏字,刺痛了他的眼睛,朱红色的印章仿佛是在嘲笑他不自量力。
他怒吼,“赵毓璟,你这是在做什么,你居然敢你居然敢去珠崖,抓了我父王!”
赵括这一边还在京城兴风作浪,又率着魏王最后的亲信部队前来江源府堵截赵毓璟,没有想到最后,他父王居然被人给抓了。
霍清华笑得很得意,此事由赵毓璟受意,但是他亲自派人前去实施的。魏王威名他也听过,多年过去了,当年骁勇善战的魏王,已经被酒色掏空了身体,不过恐吓一番,竟然就乖乖写了信,还落了王印。赵括在珠崖的老本营,就被赵毓璟这么给一锅端了,学人家围魏救赵,想到最后连老本都给折了进去。珠崖哪怕是穷困,可也是赵括最后的后盾,现在这赵括兵败以后,恐怕是没有什么地方好藏了。
赵毓璟身上有一个君临天下的气势,他淡淡笑着,不入眼底,语气温和舒朗,“魏王叔流放多年,不曾回到天京,本王为了圆魏王叔最后的心愿,特意去朱崖请王叔入天京,实乃那一片赤诚之心,世子怎的不知感恩?还帅军造反。”
楚云暖掩着嘴巴低笑一声,这种话还真够无耻了,也就赵毓璟敢说,分明是抓得人家魏王做人质来威胁赵括,居然用上这么光明正大的理由。魏王的却是思念天京,所以他趁着天京夺嫡之乱,想要趁虚而入,但人家想的是日后光明正大以皇帝之尊被请回天京城,而不是被人像犯人一样押解进京。
赵括自己都被赵毓璟这一番无耻的言论震得浑身颤抖,“你……”
赵毓璟拂袖,“要投降的,现在立刻进城,一盏茶之后,关城门。”
一语出,很多人踏入了江源府。
除去已经投降的三千人,赵括带来的魏军还剩七千人左右,人数虽然多,但已经是赤果果的在打他的脸了,赵括看余下的魏军哪儿都不对劲,总觉得他们都是叛徒。愤怒异常的赵括有些不理智,他正打算殊死一搏的时候,江源府那边居然鸣金收兵,一队队士兵十分有序的进入江源府,城门迅速关上,只余下二十多个染了血迹的头颅,还有一周周已经冷却了的菜肴。
赵括怒极反笑,赵毓璟这分明就是在耍他玩呢!
入夜之后,江源府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楚云暖用银簪拨弄着蜡烛,将灯火挑得更亮。赵毓璟正在桌边,不知道在画着一些什么,楚云暖绕了过去低头一看,这都是一些很复杂的线条,但是就从旁边标注的几个地方来看,这应该是一份很简易的地图。“你不打算把赵括带来的兵都拿下吗?这就准备走了?”
“拿下赵括那蠢货的人可没意思,他成了光杆司令,我也不好杀他,叫他逃回京城,不是人人都知道我们朝着天京而去了。”
楚云暖思考了一下,“那你打算怎么做?”
“虚以实之,实与虚之。”他一边说一边指着桌上他画好的路线图,“从江源府离开,回到天京可以走水路和旱路,旱路现在被赵括率军堵死,水路之上肯定也有人把守,咱们可不好走。”
“所以呢?”楚云暖明白他这是想要声东击西,但是江源府这边没有人拖住出赵括的军队。
赵毓璟轻轻环住她,“我会让爨奇珥来。”
楚云暖皱起眉头,“你相信他吗?江源府能么多乱子,不就是因为他不听话。”
赵毓璟嗅着她身上的味道,手指一点一点抱紧,“这人呢,哪儿有永远的敌人……”楚云暖似笑非笑,赵毓璟顿时改了口,“好吧,我承认,我原来那是信任,他现在么,我让人给他喂了给小玩意儿,不怕他不乖乖听话。”
果然,世界没有谁不会背叛谁,爨奇珥这种小人更是如是。
“每月十五都需要解药,爨奇珥这一次若是敢背叛我,那就等着去死。”
赵毓璟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杀意,楚云暖也见怪不怪,像他们这种人,手里头哪儿而没有一些人命。不过她觉得很惊讶,赵毓璟曾经是最不屑于用这种手段控制人的,这一次恐怕是为了万无一失。
“那你去具体打算怎么办?”
赵玉清沉默了半晌,然后说道,“爨奇珥会在这一边领兵继续打击赵括,让所有人都以为我被他拖在了这里,而另一边霍清华会走水路,一路向北而去,吸引另外一方人的注意力,而我们转道南堂!”
楚云暖听完之后眯起眼睛,“你果然是知道了南堂的事情。”
所有人都觉得南堂现在被唐梦瑶控制,为了谢游之,唐梦瑶什么都能做的出来,如今南堂几乎是唐梦瑶的一言堂,估计有多少人在背后嘲笑着她有眼无珠,竟然亲手培养起头白眼狼。唐家么,曾经就背叛一次,也不足为奇,他就希望唐元不要为虎作伥。在所有人认为中,如今的南堂恐怕是最危险的地方,觉得他们就算是傻了也不可能去那,但是他们实在是太低估了楚氏一族了,楚家百年来在南堂根深蒂固,可以说是繁叶茂,就算是南唐所有世家都亡了,楚家也绝不会失败。
赵毓璟笑了笑,“不早不晚,就比你早几天而已,是顾州通知我的。”
“顾州?”楚云暖扬眉,“顾州她不是赵毓泓的人吗?怎么会通知你。”
“我原来跟你说过周伯彦来找过我,给我带来了一些南堂的消息,其中就有顾州的投诚信,他说要与我合作,我原本也是不大相信的,多次试探以后,才慢慢相信了他的诚意。”他解释道。
楚云暖冲他甜甜一笑,似千树万树梨花开,在赵毓璟晃神的瞬间,狠狠在他腰间掐了一把,“看不出来你还是众望所归,连顾州都投靠你了。怎么着,这几天看我笑话,看得挺开心的吧?既然早就知道南堂有异动,怎么不提醒我,你莫不是还打着收拾楚家的心思吧。”
赵毓璟赶忙大呼冤枉,南堂那又不是他能动的了的,就算是再来几任皇帝,那对南堂也是束手无策,这除非楚家愿意放弃南堂这一块肥肉,转到其他地方去。可是这想想也不可能的,有谁会放弃故土。“阿暖,我可没有这样的心思,楚家对我来说可是半个亲人,我怎么会对自己亲人下手!”
楚云暖斜睨了他一眼,赵毓璟立刻笑着上前又是捏肩膀,又是倒茶的,好半天才算把人给哄开心了。
“行了,我就勉强信你一次。”楚云暖嘴巴上虽然傲娇,但心里是完完全全相信赵毓璟的。别的不说,就因为他自小长在楚家,也知道楚家没有那么大的野心,更何况赵毓璟是母亲选定的人,又是她的挚爱,他和赵玉锦青梅竹马多年,对于赵毓璟的性格是再了解不过。
赵毓璟瞧着她这副娇蛮的小模样,似乎又回到了曾经,忍不住在她腮帮子上捏了一把,最后换来楚云暖怒目而视。赵毓璟却是十分淡定的收回了手,只是藏在袖中的手指轻轻摩擦着,似乎还在回味刚才那种如羊脂玉一般的触感,他正色道,“阿暖今日早些休息,我们明日辰时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