楝青反问完那一句之后,整个人似乎脱力一般向后仰躺下去,之后又呛咳了好几声,血水顺着唇角流下来,染得他一张英俊的脸乱七八糟。
“楝青道长你……”洛北风靠得近,连忙扶住他。
“其实二位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不敢说也不能相信罢了,如今我也算是快死的人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最后这几句话,还是要说与二位听一听。”
“道长何出此言,我们定然会全力救——”
“为了若枫,”楝青摇摇头、打断了洛北风的话:“为了若枫,我这辈子算是恶事做尽、罪无可恕,残杀许多同门手足不说,更累广陌里的百姓因此担惊受怕,遭受妖邪侵扰。怎还敢要两位的灵药救命,若非遇上二位,今日——我陌府遭逢大难之日,我便准备带着若枫同赴陵寝,咳、咳咳……”
他自己呛咳了好一阵子之后,才缓缓地对息、洛两人继续说了下去:
“红霜与我自若枫死后没多久就已经相识,虽然她品行恶劣,却早已能够轻易出入陌府之中,若真是她预备对我们陌府下次毒手,何须等到今时今日?”
可是……除了那两个妖邪,息揽舟他们在现场并没有看到青霜山、陌府之外的第二人……
等等?
息揽舟一愣,眼中闪过了一丝惊疑的神情,与此同时洛北风却想到了同样一件事,不过他注意的却远远比息揽舟更多。
林若谷!
那个号称见到了杀人凶手的神医,在他们见到了广宁子的时候,尖叫一声,之后又是害怕地躲在了他们的身后。当时站在广宁子对面的人……
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可是洛北风的脸色也变了数变,说不出口。
楝青道长在锦州大陆上行走多年,察言观色最是拿手,看见他们两人神色有异,便知道他们已经知晓了答案,只是和他一样不便说,也不能说。
因此,楝青道长还是温和地笑了笑:“看来二位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只不过,不能尽信而已。事关重大,二位心中多一重疑虑是好的,只是二位,我多言提醒一句——此人能够在沈家、妙法宗、陌府都埋下自己的人,在你们青霜山中,也就是一样的,二位还需多加小心才是。”
这一点不用楝青道长说,息揽舟早就有所怀疑,于是他点点头,然而此刻,楝青说完了许多话,似乎松了一口气,脸上的情态更加灰败看得息揽舟一阵心惊:
“道长——?!”
楝青微微笑:“人死如灯灭,我没什么可留恋的。只是苦了若枫……”
看了齐若枫最后一眼,楝青淡淡一笑,慢吞吞地将齐若枫的手放在了自己的手中,然后紧紧握住,缓慢地闭上了眼睛。
“哎?”洛北风一愣,似乎没有料到楝青道长会是这么一个……死法。
但是,他不过惊讶了一刻,楝青身下的血水却在他合上眼眸的同时流了出来,汩汩流淌出来的鲜血如同突然爆发的山洪,顺着他躺倒的地方,渐渐染满了整个地面和齐若枫身上的衣裙。
“他早就伤重不治了……”息揽舟叹了一口气,“刚才你给他灵药的时候,他只怕是用了什么障眼法让你看不出,这样恬淡安静一人,怎会……落得如此……”
拍了拍息揽舟的手背,洛北风正准备站起来动手收敛楝青的尸身,可是一直静静躺在地上的齐若枫忽然动了动,由于洞内的灯火晦暗,洛北风一时也没有察觉。
然而,息揽舟却看见了,齐若枫的身体确实动了动,甚至刚才她满脸的死色也在一瞬间消退了过去,她好像又一次“活”过来一般,突然从一具冰冷的尸体,变成了一个有血有肉的女人。
“师弟小心……”
息揽舟站起来赶快将洛北风拉到身后护着,可是那齐若枫醒过来之后根本没有注意到他们,只是惊讶地撑起来看了看周围,脸上闪过了一丝迷茫,似乎没明白自己怎么会在这里。
然后,她看见了已经死去的、脸上还带着笑意的楝青。
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的,低低地捂住嘴低叫了一声,可是楝青的血已经染红了她的指尖,这一下,她的脸上也被血给弄脏。
“……楝……青?”
她的声音极轻,似乎怕说出来就惊醒了楝青道长一样,伴随着这句话出来的,还有她脸上止不住下落的泪水。
这时候,她也才慢慢地扭过头来看着息揽舟和洛北风:“是……我……又害人了,是不是?”
她抬起自己的双手,有些怔愣地看着上头的鲜血,浑身颤抖起来,像是一个闯下大祸不知道要怎么办的孩子:
“我……又害人了,我又害人了!我……我竟然,我竟然杀了楝青?”
息揽舟皱眉,而洛北风则眯了眯眼睛,齐若枫的神态太过凄怆,这样的表情装不出来,可是她明明已经死了,算起来顶多是个还魂的女鬼,怎么会什么都不记得、什么都不知道。
“你……”
“楝青是不是我杀的?!”齐若枫像是受到了刺激,突然跳起来,双手指甲暴增一把抓住了息揽舟的领口,“你告诉我!楝青是不是我杀的是不是!”
“喂你这个疯女人你放开我师兄——!”洛北风立刻抢上前来毫不客气地将齐若枫推开,而齐若枫后退了几部,跌坐在地上,痛苦地捂住了脸。
“我又……我又……楝青、楝青……”
看她如此,息揽舟有些不忍,给了洛北风一个叫他“放心”的眼神,然后蹲下身去,慢慢地试图安慰齐若枫:“那个……夫人,您……您丈夫不是您杀的。”
齐若枫的哭声一顿,然后她缓缓地抬起头来,突然扑上来将息揽舟狠狠地按在了墙壁上,长长的指甲直接掐住,洛北风刚刚想要动,齐若枫的声音就冰冷了下来:
“别过来,你再靠近一步,我就杀了他。”
“你——!”
“我知道你道行高妙,”齐若枫一点儿也不畏惧,反而冷静得可怕,“也定然能在我动手杀他之时将我杀死,可是——楝青已经死了,死对于我来说反倒是种解脱,对于你来说——他若是伤了分毫,你都会痛不欲生。”
这话说的不错,洛北风果然放下了手中捏好的道决,缓缓地后退了两步。
“……”点了点头,齐若枫盯着息揽舟看:“若不是我杀的,那是谁杀的!是不是你们——我看得出来他身上的伤!就是被你们这群修士打伤的!”
“……”息揽舟笑了笑,道:“我若真伤了他,何必等到您醒过来如此质问我呢?为何不干脆将你们两人一同杀死,毁尸灭迹?何况,若非是楝青道长相告,我们也不知道您原来已经死过一次了……”
说着,息揽舟似笑非笑地看着齐若枫。
齐若枫一愣,盯着息揽舟看了半晌,又回头疑惑地看了看洛北风,终于犹豫地开口问道:“所以,你们是青霜山的人。”
“夫人何出此言呢?”
“楝青曾对我说过,这天下要变了,说若有一日他死于非命,我若能保全自己,定然要上青霜山,唯有青霜山之人才可信任托付。他在生前竟愿意将我们的秘密告知,可见——你们便是他唯一信任的人。”
说着,齐若枫放开了息揽舟,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道:“是我刚才唐突了,抱歉。”
望着楝青的尸身,齐若枫淡淡一笑道:“想必两位心中还有疑惑,想要问一问我那还魂的事,只是……我若说出来,还望两位不要太惊讶才好。”
“您但说无妨。”
齐若枫看了息揽舟、洛北风两人一会儿,才低下头去慢慢地说道:
“其实我并不是齐若枫。”
“什么——?!”
“真正的齐若枫确确实实在那一年已经死了,不过……”这女人偏着头想了想,忽然一笑,温柔地看向了已经死去的楝青,“她就算死了,我也已经……完成了她的遗愿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看了息揽舟一眼,眼前这个女人缓缓地开口道出了楝青根本不知道的关于他们这么多年来的的隐秘:她并非齐若枫,不过是曾经受过齐若枫恩惠的一只小小狐妖。
那年她的道行并不高深,却算出了齐若枫命中的劫数,想办法混入陌府之中意图相救,奈何最终齐若枫还是离开了,魂魄离体的时候,遇见了她这只小狐狸。
“你看楝青,我不过是一个小病,他就这样的紧张、大动干戈,我怕我死后,他一个人会钻牛角尖陷入死境,你能不能帮我想个法子陪陪他?”彼时,已经是鬼魂的齐若枫如此说。
狐妖当时没办法拒绝,可是也因此被陌府的人发现受了重伤、三魂散去了七魄。
阴差阳错之间,竟然附身到了齐若枫的尸体上,在妖丹沉睡修炼的过程中,竟然变成了齐若枫。如此一来,楝青喜极,可是狐妖却没有办法离开了——
她一离开,“齐若枫”必死,楝青为了全齐若枫性命所做的一切都成了白费,而且,她不相信这个男人还能再一次经受住爱妻离世、还被妖孽附身的打击。
她来报恩,更不能叫恩人临死之前唯一的愿望落空,只得将错就错,陪着楝青度过这余下的日子。
不过,她是妖,妖要在陌府如此恶劣的幻境之中生存,简直难于登天。
时刻要防范着被陌府的弘瑜真人发现,被松道人、梅元君和竹道人发现,被陌府的其他四位公子和两位小姐发现,狐妖那时惊慌失措,而且总是患得患失。
好在后来她遇上了红霜,红霜是六尾狐妖、见多识广,有很多办法,并且教会了她如何利用人心修炼,用人的头骨来隐藏自己的妖气、妖印,彼时她修为不高,只能借红霜的手,而且还要楝青为她费神许多。
齐若枫多病,楝青便没有怀疑,对她古怪的药方也是百依百顺,甚至后来发现了红霜的存在,也听之任之,甚至帮她杀人。
她疯了,楝青也疯了,若没有那个人来到陌府之中,他们会一直这么疯下去,甚至,生下一个孩子。
“我那时才知道——原来红霜早就与他有勾结,黑鸦也成了他们的同盟。红霜为那人犬马,想要待日后那人事成、她取而代之,能成为妖尊。而黑鸦受了她的蒙蔽,以为只要能够帮着那人搅浑锦州大陆这一滩水,就能有机会杀死对方,还给妖界一个自由。”
“他……”
息揽舟说了一个字就顿住了,前世的记忆和《凡人夺天录》里头,这个人虽然有野心,可从来没有显露出来,虽然前世也发生了许多事,可是因为他一直和曹旭不对付,也没有知道妙法宗东西被偷、陌府的毁灭竟然都与那个人有关?
只是,他已经是天下第一宗门的门主,又算是道行高妙的千古第一人,既得如此,却还有不满意的?他的所求,似乎太超过了息揽舟的料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