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夫人与武敏之候在国公府正门外,目送皇后一行消失在远处的黑暗中。
荣国夫人叹了一声,返身握住武敏之的手,另一只手轻拍着他的手背,低声感喟道:“我的儿,如何?你虽不言,我却很是知道,你素日总觉着你姨母表面仁厚,实则暗里藏奸,如今看来,她待你还有你娘,的确是一片真心哩。”
武敏之抽回手,勉强笑道:“时辰不早,还请老夫人早些回房歇息。”
荣国夫人还想说什么,武敏之手抚额头,蹙眉道:“孙儿头痛得厉害,恐不能陪老夫人了。请老夫人容孙儿先行告退。”
荣国夫人一听这话便慌了,问长问短絮叨了半日,又一迭声要遣人去叫乔太医,武敏之不肯,咬定自己只是太过疲累,如今只想早点歇息。
荣国夫人见他态度坚决,只得罢了。却坚持携了他的手,将他送回了房中,又仔细叮嘱了婢仆一番,要他们好生伺候,方才离开。
武敏之是真的头痛,闭着双眼,思维却活跃得很。皇后与荣国夫人的那些话,纷乱地在脑子里进进出出。
他一会儿冷笑:故意说与我听的吧,当我是傻子么?
一会儿又茫然:那些话似乎有些道理,或许我真的错看了她?
一会儿又想:就算真是故意说与我听的,她身为皇后,自己不过是她的臣子,她如此这般,到底是一片苦心……
他的脑子里似乎有无数个小人在交战,各说各话,各有各理,自己却拿不定主意究竟该信哪一个。
到最后,他睁开眼睛,翻身坐了起来,终算赶跑了在脑子里混战的那些小人。
他倒了杯茶,浅啜了好几囗。
无论如何,娘离宫回府的时候,的确是好好的。这期间,她素未与外头的人接触。
皇后的那句诘问涌上心头。他闭上了眼睛,想起了两年前,圣人抱着月娘痛哭。他虽未发一语,可圣人的诘问,正是他心底的诘问。
的确,如皇后所言,若今次,娘是病在宫中,圣人会不会发出与皇后同样的诘问?自己呢?
他不知道答案。
他定定神,打起精神,命人去请了乔太医过来。与乔太医一番交谈后,他的心里更乱了。
送走了乔太医,他呆坐半晌,突然想起春四娘还等在后园子里,忙放下茶盏,提了盏灯笼,搌退了欲跟上来的婢仆,独自一人急急地向后园子方向走去。
魄渊迎上来,接过武敏之手中的灯笼,另一只手掀开了车帘。幽暗的烛光下,春四娘背靠车厢壁,怀抱月奴,头一点一点地正打盹。
她的右脸上,银质面具泛着冷清的光。另半边脸上,长长的睫毛在凝脂般的脸颊上留下了浓重的阴影。月奴蜷缩着身子,呼噜呼噜地,睡得比她舒服多了。
武敏之眼神复杂,默默地看了她半日。
“咚”地一声,暗夜里听着分外响亮,是春四娘的头重重地撞在了车厢壁上。她哎呦一声,倒是痛醒了。只是还不是很清醒,一双妙目迷迷瞪瞪地望着武敏之,涣散的眼神好一会儿才聚拢。
她瞪圆了眼睛,似乎很是惊讶,又搞不清楚发生了何事。眉头一皱,面色迷惑地从月娘肚子下抽出一只手,直直地向武敏之脸上摸来。
武敏之猝不及防,脸颊被她结结实实摸了一把。他眉头一皱,忙后退了两步。
“武如日,是你么?”春四娘梦幻般喃喃道。
她突然眼神一滞,醒过了神来,象被人扼住了脖子般“呃”了一声,苦了脸噘着嘴再也笑不出来了。
“对不住,我睡迷糊了,认错了人。”她尴尬地解释道。
“四娘请下车,皇后已移驾回宫,家母......”武敏之知她无心冒犯,所以并不计较,而是直奔主题。
他声音一哽,乔太医与他多年好友,说得坦率,母亲的病,是多年沉疴,因平时硬撑着所以看不出症状,延误了医治,如今虽然看着才发作,却已是病入膏肓,药石无改。不过是因心愿未了而吊着一口气罢了。纵然如此,大限已至,不过这两日罢了。
“请四娘随我前来。”
春四娘抱起月奴,慌慌地下了车。武敏之命魄渊仍守在这里,自己亲自挑了灯笼在前面带路。
为抄近路,他并未带她走抄手回廊,而是分花拂柳,在曲折蜿蜒高低起伏的园中小径上穿行。
一路上月色冷清,灯笼里原本微弱的烛光,隔了层薄纱,更是昏暗,聊胜于无罢了。
举目望去,隐约可见树影婆娑,花木葱茏,亭台楼阁,假山湖泊。收回目光,却看不清脚下的路。
春四娘抱着月奴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武敏之身后。她虽然极尽小心,仍数次踩住了他的袍摆,或者撞在他的身上。
月奴被撞过来甩过去的,早不乐意了。当春四娘与武敏之两个人再一次撞在一起并险些跌倒在地时,它终于不能忍受了,愤怒地吠叫了一声,用力挣开了春四娘的手,噌地跳到了地上,跑到了武敏之脚边。一看春四娘的脸色,犹豫半日,又垂头丧气地回到了她的脚边,只是再也不肯让她抱了。
春四娘呲牙裂嘴地对它挥了挥拳头。这一次月奴坚决不肯让步,僵持到最后,索性很高傲地抬起下巴,欣赏天上的月亮去了。
春四娘讪讪地直起身子,正撞上武敏之的眼睛。她歉然道:“不好意思,我有些近视,喔,我的眼神不太好。”
武敏之叹了一声,将空着的那只手,掌心朝上伸至春四娘面前。那姿势之优雅,那指形之优美,那掌心之柔软,那触感之温暖,让春四娘的心好一阵狂跳。她很是懊恼,手不由缩了缩。她的手因为长期在木杆上摩擦,虽各种保养,仍不免粗糙。与他的手比,真是自惭形秽。
春四娘偷偷望了武敏之一眼,摇曳的烛光中,他的脸显得阴睛不定。
还好,他专注赶路,似乎并未嫌弃她的手手感不好。
她曾经无数次被武如日牵了手同行。这次刚将自己的手放入武敏之掌心,便知他绝不是武如日。因为是完全不同的感觉。不同在何处,她也说不上来。至少,她从来没有担心过武如日嫌弃自己的手粗。因早有预感,她似乎并未觉得伤心,反倒舒了囗气。
自己也觉得这口气舒得实在莫名其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