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回这头紧邻着三侯纠察处的郅府。周公以温水煮青蛙,淡淡地打了两位国舅爷一人十大板,郅澌提起酒盅便敬了这位公正无私、大义灭亲的太子爷一杯,满堂跟着一同应和,主正臣恭,一派和乐融融的样子。明眼人这会儿都能瞧得出来,那刑部与工部到底是姓贺还是姓皇,不乏扬眉吐气的,不乏心有惴惴的,更不乏作壁上观的。
郅澌眼瞧着,拢了拢袖口,低声笑一笑,道:“小女初来乍到,不过是仗着陛下同恩师昔年的一点情面便这么忝居高位,真真是心有不安的,承蒙陛下恩惠,加爵禄赐宅院赏文玩,哪一样都是不敢当的。”
一直面色阴郁的鲁亲王听着这句,实在不由跟着点了点头,这宅子青砖白墙的,哪里像个家宅,分明就是个藏宝库,纵然公以那小子宠着,也不是这般铺张浪费的,说出去,又怎么让人议论皇家清誉?哪怕这郅澌只是嘴上说道说道,他听着也能稍稍好受些。只是鲁亲王毕竟心心念念向着的也是他誓死效忠的太子殿下,那些军侯可不一样,怎是这两句话便能安抚的?
“郅澌大人客气,这些个金银玉器......陛下同殿下宠信,赏一赏便是对大人信任,无不可的......只是,我朝向来凭军功论资历,这从二品的官职,可不是一处宅院、几样文玩那么简单的。”安国侯常玉科客客气气道。
“侯爷说的是。”郅澌低眉顺眼地应下来。
安国侯打眼看着,心下不禁忖度着,想来这小女子能如何翻天?怕是十之八九是那太子把手伸进内卫的傀儡。“尚且不知,郅澌大人可否知晓了这西北覃国伯休来犯之事?”
“听殿下提点过一二。”郅澌乖觉地把自己往周公以那儿靠,那厮慢条斯理吃着酒菜,眼观鼻鼻观心,噙着笑却也是不言不语。
“哦?太子殿下不论是文学字画、策论兵法还是人品修养,在我朝都是前无古人的出类拔萃,郅澌大人既然是蒙殿下教诲,我等不知可否有这个荣幸听听大人高见?”这说话的忠肃侯罗永。
“小女学得些旁门左道自是比不得各位见识高远,有幸偶尔聆听殿下一二教诲,奈何鲁钝,没甚的见解......”郅澌抬眼打量着,抿嘴笑一笑,“只是郅澌以为,为臣者,尽心职分为上分忧才是正道,即便是愚忠也罢,当条听话的狗,总比那满心不安分的秋后蚂蚱强......”
“伯休到哪儿了?”周公以抿了口茶,扬了扬眉毛随口问道。
兵部尚书正准备上前答,却望着周公以边上的郅澌眼风一扫,小妮子先开了口说了些他们不知道的事:“那五千人马现下还驻在邀云坡,伯休已经在青山行宫里龟缩了两日了。”
“你是说......伯休已经混进了青山行宫?!”罗永有些震惊道。
郅澌望一望他,眸色有些凉,道:“昨日见他正在审问那时随着嘉和公主的几个宫娥,想来失踪几个小婢子的事......”失踪两三个小婢子,这种事情怎么会报给日理万机的太子殿下同各位大臣。
“他儿子我们是没有的,这伯休千里奔波,现下不便露出行迹,可这事应当是尽快说清楚的好。”
“微臣这便去一趟。”郅澌乖觉道。
“不,你带他来见本宫。”
郅澌实在是为着她跟周公以之间这种“微臣”与“本宫”的对话好笑,憋着笑不自觉地像那厮一样摸了摸自个的额发,抬眼正对上周公以打量着她这个小动作的眼神,周公以也动了动嘴角,只是现下这戏还得唱,只得隐忍不发。郅澌又道:“青山行宫到这儿......殿下等臣一个时辰。”说着便起身拱手告退了。
那青山在皇宫宫城的背后,换言之,从青山柏杨行宫到这儿,势必要设法绕过皇宫,一个时辰......众人在心中计较着时间,却又顾不得想刚刚他们太子殿下朱唇轻动让一个十五六的姑娘带回的是个什么人。
周公以将茶盏放下,在嵌着一块巨大的崇州云纹石的桌面上缓缓转动着那个细碎冰裂纹的杯子,像是无心一般道:“今年天热,京城雨水还算好。”
鲁亲王从前也是个行军打仗的,只是顺亲王接过了担子他便赋闲在家了,彦亲王又是个闲散王爷,总不能是等着洹亲王搭话吧?公祥乖觉地接过来,“是,各地目前没有灾情的迹象。”
周公以点点头,“虽是酷暑,看九叔前些日子回京的样子,陆路水道也仍是通畅。”
顺亲王垂着眼,应声:“是,年景不错,人都忙在地里,为匪作乱的少了许多。”
周公以这下很是明显地扬起了嘴角,“哈哈,这便有意思了......张庆轩大人,”户部尚书站出来,“你一年俸禄多少?”
张庆轩心里有些打鼓,但坐上户部尚书这个位置,睁眼说瞎话的本事自然也是炉火纯青的,“臣领一品俸禄,岁一百八十两。”台面下的银子不算,主子打赏的不算,确是这个数。
周公以点点头,那笑容淡了些,“本宫手里这杯子,打官窑出来便是五十两的市价,且不论旁的,三个杯子再多个盖儿啊勺的便顶当朝一品大员一年的俸禄......本宫也当真是奢侈地紧了......可瞧着张大人的奏报,本宫倒是觉得,当今这天下,比诸皇室,不乏更加奢侈的吧?”周公以终于抬起眼,鬼魅不堪地瞧着那户部尚书,“都知道,去年是个一甲子一逢的大灾之年,朝廷减免了南边五个省的赋税,可今年这般好的年景,贡进京的粮食折成银子,也才刚刚够养你们这六部尚书的。本宫倒想问问张大人,除了朝廷要养活这满朝文武,张大人是不是也要养活许多人?”
“殿下......”殿下何意,微臣不知,这是张庆轩卡在嗓子里的话,却是被周公以抬起一只手阻下了,“张大人,回答本宫的话。”
“不是......”这话答得颇有些顶撞忤逆的意味,张庆轩为彰显自己的忠心,也顾不上那许多。
“这便最好,”周公以笑,那厢张庆轩只以为这是个警告提点,方要松下一口气,却又听,“那便劳动劳动张大人......公晔,”周公以发令,五皇子起身,“陪着张大人,去刑部衙门里好好查一查今年的帐。从户部和各县地头去两头查,不管是谁咽下去的,造个册,半月内吐出来还给朝廷则罢,拿不出来的......”周公以抚一抚额发,“眼瞧着西边打仗需要人......再者说了,”周公以笑得春暖花开的,“他们个个高门大户,想来抄家也能轻松抄出朝廷十二侍郎的岁俸才是。”这让闻名天下的抠门老五查账,真真是再合适没有了。周公以又道:“本宫呐,你们个个也看到了,花钱如流水,大手大脚惯的,所以最恨从朝廷钱袋子里动手脚的。往些年念着各位都是叔伯长辈,本宫这个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的,哪里敢造次,故而不声响......”周公以倒是头一次在百官面前这般阴阳怪气。
公以正色,“秦彻,”这人是户部左侍郎,“张大人想来是要在刑部忙些日子,本宫给你一个月,这乌烟瘴气的户部你可能肃清出来?”
那厢这年轻人想来不过刚刚三十出头,没甚老成的模样,却是精明干练,“殿下,微臣不才,户部的帐目好说,只是捂着账本的手,凭臣下一个三品侍郎想来还是不足以掰开的。”
周公以从善如流地点点头,“公旸?”
三皇子笑着起身,先是对着周公以一揖,复又转向那秦彻,“本王从旁辅助秦大人,如有需要,尽管吩咐。”这话他并不是看着秦彻说的,而是抬眼扫着满堂官员,春风和煦地笑着道。
公以先道:“去年里开仓赈济,底子本就虚,这个月老五那儿补不上,就拿你们户部大人们的私库给本宫填国库。”随后眼里又是精光四溢,转了个话锋道:“东宫大火之后也修了些日子了,前些日子贺璋不总想把他家优歌送进本宫那儿住这么?老祖宗怕委屈了本宫这亲表妹,想着大办个宴席,邀着各位一同作陪,顺道,也给那远道而来的覃国君接风洗尘,那便这月初五吧。”嘲讽讥诮的酸臭味满堂满室,众臣瞧着周公以这般登不得大雅之堂的贬低贺府,连消带打地把太皇太后的指婚说成是贺府不顾廉耻地上赶着献媚,却是一言不敢发。
周公以收敛了脸上的神色,又变成了往日温润如玉、不见锋芒的庸懦太子,和颜悦色地同几位大学士聊了几句八月的院试之事,这大半个时辰便晃悠过去了。正逢着满堂寂寂的时候,前院里传来了说话声,“你这女子!”
“那在下实在不知,伯休君是想招摇过市呢,还是从从宣德广场给您安排仪仗?”说着,郅澌将伯休推下了墙头。自己那一身月白长裙纷纷扬扬,更似九天仙女一般飘逸清丽。
“殿下。”郅澌偏着头,娇俏地冲着周公以拱一拱手。
周公以看着伯休,心里有些无奈,叫郅澌去把伯休带来本是为了先尽力把话同那厮讲清楚,省的初五朝宴上难堪,再者也是想着帮这小丫头立个威也无妨,却不想,她竟是生生拎着覃国君的领子翻墙头,还大喇喇地落在众臣面前。再瞧一眼那伯休,却好像也没甚光火的意味,一张英俊脸皮也是宜喜宜嗔地意味不明,周公以顾不上自己心口的一点不悦,只得先发声圆个场子。
“都说覃国上下骁勇善武,看覃国君英姿才知传言不虚。本想着这种不成体统的场面是难得请来伯休君同席的,真是荣幸荣幸!”周公以缓缓起身,抖一抖袍袖,端个礼温润笑道。众人随之起身,亦虚亦实地见个礼。
“客气。”伯休是奔着不惑之年的人,他现下潜入安平城,虽说本不宜张扬,可就这么暴露了他也不着慌,怀着谁能奈他何的自负,他倒是既来之则安之了。“倒是不知太子殿下从哪里淘愣来这么个奇女子。”说着便打量了一眼身边的郅澌,复又道:“十招之内孤不敢说,五十招内,是必定要输给你的。”
郅澌倒也是寻常神色,客客气气地笑道:“微臣有能耐不让您出到第三招便死于非命,伯休君可想一试?”
“澌儿!莫要顽笑。”周公以止住那小妮子这会儿有些得意的样子。
郅澌闻言,还是那般笑着,却转身对着伯休一揖,“小女失礼了,伯休君勿怪才好。”
“本就是切磋,孤技不如人,打不过你自然听凭君断。”伯休倒是宽容,一笑了之。随着郅澌指引,坐在了里屋那桌周公以身边。郅澌倒是神色镇定,轻声告退,便出去同那些个大臣在院子里坐在一处。
“外面哪里还有位置?贺琳刚刚空出个位置。”公以道。
郅澌瞧着那三个内阁的老学究当间儿为首的那个位置,苦笑着道:“不敢不敢,臣哪里来的脸面与三位老大人同席。”
周公以扫了一眼那些个公侯府上的子侄,朗声道:“怎得他们有脸面你便没有了?三位老大人又不会吃了你个小丫头。”
郅澌在袖子里掐了自己一把,先是对着周公以谢恩,复又向着那三位大人行个礼说了声冒昧,愣愣地夹进去,如坐针毡。那桌上的世家子弟中间四处都是打量郅澌的目光,瞧着这个年岁上比他们还小的小姑娘,一时间不知、也不敢搭什么话。
后来还是那位矮胖的何文昌大学士先开了口,“瞧着郅澌大人这里的珍藏,想来也是个好书的。”
“大人取笑了,太子殿下才是个好书的。东宫不幸走了水,殿下怕这些孤本遭了难,托微臣保管而已,是要还的。”郅澌随口胡诌着,她哪里知道哪些是黄历哪些是孤本,又怎么会知道周公以是什么时候把这些书放在这里、又为什么放在这里的。至于这个还书的事,她实在是不敢一上来便见罪于这些打量着就不好相与的老头子,承不起赏书的情面,那便还回去就是了。
“殿下肯托付于大人,想来大人也是个懂书之人才是,来日太学学会,郅澌大人何妨一同来?”又一个老头子想当然道。
郅澌垮着脸,“说来惭愧,小女子小时候也是个顽皮的,为着读书的事,没少挨师父的罚,即便是这样,也没读进去几个字。不然一个小丫头怎会被捉来舞刀弄枪?如是各位宗师不吝赐教悄悄劳神指点一二,不只是郅澌大幸,也是家门大幸不是?”郅澌后颈一阵冷汗,却依旧那般苦笑着。
三个老头子听着这恭维话心里也是受用的,瞧着这厢跟自家孙女无二的小丫头,心下也生不出什么恶意,便也和善笑笑。
“尊太子,孤此行来,是为着寻一个少年。”
“本宫知晓这事了,只是,人不在这里。”周公以倒是和善,这一笑温文尔雅。
“太子,如是尊驾当时替孤将人留下,此时覃国承了您的大情,不好么?”
“伯休君,本宫不是那样的人。”周公以嘴角清浅笑着,脸上却是一派正色,“这事至此,便是本宫的态度。”救下十一,他不指他承情,将人推去齐国,他也不希望因此结怨。现下他只希望伯休能放聪明些,看出他周公以不是个好欺辱的,便悄悄躲去照鞍山后冷眼旁观就是了,洹亲王与贺家的事一了,齐国那里难道不是任人宰割?
“周国到底是不同,比之覃国温暖许多,看着也更四季分明,景致很好。”伯休忽的放下了之前的话题,开始顾左右。
周公以抚着额发笑一笑,“伯休君星夜兼程,何妨多住些日子,本宫陪你看看当真好的风光?”
“安平乃周国京都,孤的车架不多时就要到了,想来会诸多不便,哪能叨扰那么些时候?”
“叨扰谈不上,伯休君肯来便最好。倒是南方这会景致更特别,想来是覃国见不到的才对。”
伯休笑,周公以也笑,二人温润如玉,都不多言。洹亲王瞧着,接话道:“河州这时候正是好时候,山间风光旖旎,只是南边蛮夷作乱,想来不甚太平。”
“这位王爷怕是说笑,当下南边周国顺王爷的威名可是不战屈敌的利器……”
“伯休君谬赞,小王可承受不起。蛮夷嘛,闹事作乱也是常事,与覃国铁骑相比,不值一提的。”顺王爷垂着眼帘,慢慢悠悠地道。邀云坡是个什么地方,那里便是京都与西北的咽喉要塞,三五日内守死那里,就近的驻军可都进不了京城。
“河州是不错的,山秀水美……”公以缓缓道,“为嘉和姑姑送嫁的时候,本宫曾路过那里。只是遗憾,齐国接亲的队伍来的太快,据说那东南之地才真真是钟灵毓秀多珍宝呢……”周公以抚着额发,另一只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击着桌面。东南之地,不正是齐国地界?
“衡符君同嘉和公主伉俪情深,惹人艳羡呢。”伯休接话。
周公以笑而不答。只听伯休又道,“闻言千里姻缘一线牵,这便是山高水远也拦不住的好姻缘……尊太子芝兰玉树、满腹经纶,至今未曾婚配,不知可是也在等千里姻缘?”
堂上鸦雀无声,谁都知道伯休掌上明珠今年真是二八华年,夫家未定。
“本宫前些日子从郅澌大人那儿听了个话本子,虽是戏言,却是感悟颇深呢……”
郅澌脑子里一团浆糊,话本子?总不会是那个皇恩寡薄、保家卫国的罢?满堂目光聚在她身上,她面皮一阵滚烫。方才那二人醉翁之意不在酒她不是听不出,但她现下拿不准的是周公以的心思,他想让她告诉伯休什么事?此时一言不善怕是动辄两军对垒之下十万忠骨……她哪里敢随便冒这种险。笑一笑,笼着衣袖,缓缓回身,也不行礼,眨巴着一双风情别样的瑞凤眼,毫不避讳地望着周公以,“那诸多本子,哪一个?”娇媚亲昵,虽说是故意为之,旁人看着很有虚与委蛇之嫌,但拿不准的情势下,周公以对她这种不乏鬼机灵的办法很是惊喜。
“小丫头,金玉良缘那个。”
泣鬼神的默契,郅澌哪里说过什么金玉良缘的话本子,金她不知道,玉的故事嘛……郅澌心思九曲,将故事三刀两斧地改一改,再三言两语把东山现玉的故事满嘴胡扯了一通,堂上的人都是些官场混斗出来的,怎能听不出这其中的关窍?加之太子方才同郅澌的那般亲昵暧昧,心下都有些毛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