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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和其他的画都不一样,这幅山河图被放在大玻璃罩里面,介绍一栏寥寥几字:《山河图》池老先生晚年最后一幅作品,耗时五年完成。
大玻璃罩四周围满人,即便展厅里禁止拍照,仍然有不少人拿着手机偷拍。
傅珍拉着池晗光挤进人群。
明亮的灯光下,气势磅礴的山河,红色的印章,苍劲的字迹,池晗光呆呆立着、看着,周围的喧闹、议论、唏嘘和感叹纷纷远去。
仿佛时光又回到了父母出事的那一年,那是她十九年人生以来最悲伤最无助的时候,和爷爷的感情也是从那时破裂。
犹记得二月里,鹅毛似的大雪覆盖了整座珠城。市里举行一场少儿书画比赛,十三岁的池晗光还是贪玩的性格,每日关在家里画画练字并不情愿的,那天她被一早叫起来习画,美丽的雪景只能看着却碰不得,更不能像其他孩子般打雪仗玩,池晗光发脾气,说什么都不肯碰画笔,和母亲大吵一架后一气之下离家出走,父母为了寻她,出了车祸,双双离世。便因此事,池新沅再也不肯原谅她,甚至说她没有画画的天赋,她因池新沅的这番话以及对父母永久的悔意,发誓再也不碰画了。
展馆很大,分上下两层,全部逛下来也得花上好几小时,这里池新沅大部分的画,池晗光都看过,有一些曾经还挂在池新沅的书房里,入眼都是回忆,好的坏的,开心的伤感的,池晗光不想再待下去,傅珍却仍看的兴致勃勃。
口袋里一震,池晗光探手去摸出手机,低头一看,一条短信跳入眼帘:我马上过来,一起吃中饭。
她愣愣看着,一时忘记退出信息界面,傅珍探过头扫一眼,没有备注,只有一串号码,奇怪道,“哟,谁啊,要和我们一块吃饭?”
池晗光心一跳,继而面不改色地收起手机道:“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她越是不说,傅珍越好奇起来,“男的?”
“嗯。”池晗光仰头看面前这幅画,墨色的大片叶子盖住火红的杜绝,杂乱交错的藤叶,和爷爷的笔法相比,粗犷很多,视线垂下,落款处,曹欣,也是风流倜傥,潇洒不羁。
正看着,突然感到背后两束视线,池晗光转头,不觉惊愣一刹,很快回神过来,“曹叔叔。”
来人正是曹欣的小儿子,陪伴其旁的是馆长。
曹先生向馆长介绍道,“这位就是池老的孙女,池晗光小姐。”
馆长与池云湘相熟,池晗光倒是第一次见,两方打了招呼。
曹先生向她刚才看的那幅杜鹃图看去,“这幅是父亲早年画的,池小姐觉得怎么样?”
池晗光笑了一下,“我对画还停留在小时候爷爷教我的那点皮毛,在行家面前不敢搬弄。”
曹先生道:“池小姐过谦了,不过说起行家,你叔叔去哪儿了,一上午都没见到他,我父亲一上午都在找他,说是要和他聊天。”
“曹爷爷和我叔叔看上去很投缘。”
“可不是,”曹先生开玩笑道,“你叔叔比我这做儿子会讨老爷子开心。”
池晗光这里进来一个电话,是温浩骞的,曹先生和馆长见她打电话,也不逗留,两人边聊这条边走去了别处。
温浩骞到了,在门口等。
池晗光对电话里说,“我这里还有一个同学,你顺便把她那份也捎上吧。”
温浩骞说:“成,你们出来。”
刚才馆长和曹先生的话,傅珍都听到了,等池晗光打完电话,便非要问出个一二三四五六来,池晗光被缠的没法,只好实话实说,傅珍实在太惊讶了,“我早怎么没想到啊,池在我们珠城也不算大姓,你也姓池,他也姓池,肯定有渊源。你那个什么叔叔的,又是什么来头?”
池晗光不愿透露的太详细,“他是我爷爷的学生。”
“也就是说是没有亲缘关系的?”
“嗯。”
“我就说你们俩有问题,”傅珍盯着池晗光的眼睛,笑的一脸促狭,“池晗光,你老实告诉我,你是不是喜欢他?”
池晗光心猛的一跳,很快恢复如常,微微笑了一下,“有这么明显?”
“嗯!”傅珍郑重点头,“特别明显,每次提到他,你的眼睛就像led灯,blingbling特别扎人。”
池晗光一脚踢过去,“你才led灯呢!”
傅珍嬉笑着轻巧躲开。
明了这层理,傅珍识趣的很,死也不肯插足在他们中间做“电灯泡”,说是回学校去吃饭。
温浩骞扶着方向盘,侧头看了一眼两个女孩的方向,“今天周六,学校没有门禁吧?”
池晗光回:“没有。”
“那就好,没门禁就跟我们一块吃午饭,座位我已经订好,吃完我送你们回去。”温浩骞往后视镜看了眼,目光在向傅珍征询。
他开的车,执意请傅珍吃饭,不送她回学校,傅珍也不能怎么样,无需多问一遍,但毕竟是池晗光的朋友,如果人家不愿意,他也不会强求,还是会把人送回学校去。
池晗光明了温浩骞的意思,也朝傅珍看了眼,目光示意她,傅珍只好同意。
下午,池晗光,傅珍和孙零约好去学校近旁新开的商场玩。
商场新开业,很多店还在装修,吃的东西倒是不少,孙零没吃午饭,肚子特别饿,看见什么吃的都要买一点,于是三人索性不逛了,坐在甜品店里吃东西。
点完东西,三个人各自玩着手机,孙零突然道,“晗光,我今天早上看见陈数了。”
池晗光愣了下,视线缓缓从手机上移到孙零脸上,“他不是被抓进去了,没听说放了啊?”
“我确定没看错,他当时正和一个男人在一起,匆匆忙忙的,那男人看上去不怎么好惹,我也就避开了。”
池晗光没接口。孙零这人的话十句里面九句半信不得,最后半句还得掂了几分,她才不信。
傅珍插道:“这么看来是没错了,我听说陈数是逃出来的,有个警察为了抓他被陈数的同伙绑架了。”
“真的假的?”孙零一脸不可置信,“这拍警匪片嘛。”
池晗光“噗”了下,揶揄傅珍,“你这没脚消息,三人成虎,吃东西吧你们俩。”
傅珍低头舀了一口汤,想起来,“晗光,警察局你不有人认识么,打个电话问问就知道真假了。”
孙零也应和,“对啊对啊,打个电话就知道了。”
这话提醒到池晗光,她从联系人里翻出孔严的号码,打过去却提示关机。
“怪事。”池晗光不信这个邪,又拨号,还是关机。
人民警察关机,还真是少有的事,池晗光莫名觉得不安,联想到今天上午见到温浩骞时,虽然还是如常模样,但总觉得他情绪不太高,本来想问的,傅珍在边上便也没有问出口。
池晗光无心吃东西,调羹搅了两下盘里的奶油,翻来翻去翻温浩骞的电话,翻了半天才想起根本没备注他的号码,又去通讯录里找,只消一眼便精准地认出。她站起来去门口给他打电话。
响两声,接通。
熟悉沉着的男声,“晗光?”
池晗光暗自吸了口气,开门见山,“今天早上我同学看见陈数了。”
那里果然有兴趣,“在哪里看见的?”
池晗光却不先回答他,“他怎么放出来了?孔叔叔的电话打不通,出了什么事。”
“没有。”明显不愿多谈的口气。
“可以啊,”女孩闲散道,“你不告诉我,我也不告诉你,公平。”
那里默了半秒,语气松懈,没办法的叫了她一声,“晗光。”
池晗光轻笑一声,“我这人就这样,爱管闲事,”顿了一秒,见他没回应,“下午有事没,要不出来走走?”
温浩骞自己也没料到,鬼使神差地同意了。
约的地方就在学校边上一个公园,去之前,池晗光从孙零那里问清楚上午见到陈数的情景,末了还觉得不够,索性把孙零一块拉去,虽然内心极不情愿,但想到温浩骞一定很需要孙零提供的信息,最终还是说服自己。
温浩骞开车接他们,池晗光正式介绍了他俩。
温浩骞和孙零坐在车里聊了一会儿,聊完以后,孙零下了车,原以为池晗光也会随他下车,结果人家说和叔叔还有事,让他先回去。
孙零只好郁闷地走了。
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一下子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沉默弥漫上来。
刚才电话里,池晗光从温浩骞那里确定:逃出来的人是陈数,出事的人是孔严。
至于细节,温浩骞略过了。她即将高考,面临的是升学压力,他身后的黑暗面能让她少接触一点是一点。在温浩骞看来,池晗光是生活在阳光底下的花蓓,单纯天真,那些成人世界的无奈、折磨和黑暗,她不需要过早经历和体验。
他越瞒,她越想知道。
他们走在公园的小径上,春天的气息很浓郁,空气暖融融的。不远处草毯子上,铺着白色桌巾,上面放满食物,穿红色长裙的漂亮女人姿态优雅地独自端坐着,两个肥嘟嘟的孩子在一旁打滚,两个上了年纪的妇女在长椅上聊天,金色的阳光汩汩流动在翠绿的叶子上。
“这里很适合写生。”池晗光说道。
温浩骞赞同地点头。
前面有一个凉亭,两边都坐了人,地上都是瓜子壳。
他们站在亭子前。
亭子正中有块石碑,碑上红漆书写“起云亭”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
“那是爷爷的字迹。”池晗光低声道。
这座亭子是池新沅出款建的,起云二字正是出自他的字,池起云。
两人默默看了一会儿,朝亭子后面走去。
这一路上没有说几句话,却也不尴尬。
再上去就是一段坡,这个公园建来有些年头,池晗光很小的时候它就已经在了,小时候总喜欢来这里玩,也就五六岁的年纪,这段坡非常难上,别的小孩知难而退,可她偏非上去不可,没人带她上,她就手脚并用往上爬,小小的人儿却生出这样一股子犟劲,每到此时,温浩骞一把将人夹在胳膊下,提上坡,每到这时她就乐的跟什么似的。
看到这段坡,往事浮现在眼前。
温浩骞率先往坡顶走,池晗光跟在后面。
迎着风向,吹鼓衣服。
池晗光抬头看男人的背影,阳光细密挥洒,勾勒淡淡的金色。
心中一动。
“温浩骞。”忍不住叫了他一声。
“嗯?”男人停下脚步,转身而来。
风吹起黑色的头发,一双深亮的眼睛看她。
池晗光意识失态,垂下脑袋,思忖一会儿,复又抬头直视他的目光,“<山河图>是真的吗?”
温浩骞好像被她问住了,隔了几秒才极轻微地摇了一下头。
“是赝品。”
“我说过,画不在我手里。”
他的声音很淡,风一吹,就散了。
池晗光惊讶。
“为什么?”
下面是湖心,水光点点。温浩骞低头看她,阳光下越发白皙的皮肤,她仰头望着他,眼里全是疑惑。
“引蛇出洞。”他点到即止,不愿深入,转身往另一个方向下坡。
“谁是蛇?喂,温浩骞!”池晗光拉住他的衣服。
温浩骞停下,蹙眉低头。
“你把话说清楚,谁是蛇?你要引谁出来?你这次回来是为了什么?不是因为爷爷的纪念日才回来的,对不对?”
从坡下传来一阵笑声,几个孩子在水边追逐嬉戏。
两人俱把目光移回,池晗光仍是拉着他,像个闹别扭的孩子。
温浩骞已经不记得池晗光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叫他叔叔,四岁?五岁?还是六岁?或者,打从她一会说话开始就对他直呼其名,他从不关心这个,而她的确自幼童起就没大没小惯了,叫不叫叔叔,名字本就是称呼,无所谓的。然而,现在,此时此刻,她抓着他的衣角,叫他温浩骞,这么郑重其事,这么认真执拗,好像他真的不是她的叔叔,不是他的长辈,而是她的一个朋友,一个同龄人,甚至,有比这更深的感情在里面。
温浩骞没往下想,也不敢往下想。
可是谁知,当他想要说点什么的时候,池晗光突然收了手。
“这件事我有没有必要知道?”她问。
温浩骞摇摇头。
“对你来说很重要?”
温浩骞点头。
“有多重要?”
温浩骞看着她,“你想知道什么?”
“有多重要?”她执拗地问。
温浩骞还是没说。
“比命重要吗?”
还是没说话,但看他的眼神,池晗光也知道了。
她不想问了,一句也不想问了。
“你大我十三岁,温浩骞。”
我们之间本身就没有平等。
“走吧。”她转身,对温浩骞说,也对自己说。
下坡,风扫进脖颈空荡的衣领里。
池晗光侧头,金色的阳光斜射进眼瞳,她眯起眼,轻轻对男人说,“如果明天你要走,我不会再拦你,也不会再期盼。”
没有声音。
孩童的笑声从远处传来。
她不知道他是否听进去了,继续问道,“温浩骞,我可不可以再问你一件事?”
“嗯,你说。”
“你有没有做过遗憾或者后悔的事?”
身旁的脚步声停了。
池晗光也跟着停下,歪着头看他,“怎么不走了?”
“我有。”男人表情认真道。
.
《山河图》只公展为期一天,第二天一早便被撤下。
温浩骞这步以赝品换人走的着实巧妙,但确实也危险,好在最终险中求胜,孔严救回来了,只可惜,鹰头过于狡猾,还是没抓着,不过也不是完全毫无战果可言,马蹄以及另外党羽抓获数十个。
鹰头在逃。
连夜审问,轮流审讯,很快掌握鹰头下一步计划。
鹰头在珠城呆不住,转移阵地,王正维和温浩骞也准备转移阵地。
凌晨两点多,警察们审讯完最后一个犯人,整理完笔录,交给王正维过目,王正维一边研究那些笔录,一边和温浩骞做下一步打算。
“<山河图>是一幅赝品,鹰头不是专业人士自然不会那么快发现,很有可能会先找懂行的人看过才能判定,但是这幅图没那么容易辨别。”说到这里,温浩骞笑了一下。
“哦?”王正维感兴趣地倾了倾身体,“这是谁模仿的,和先生的画这么相像?”
“是老师自己。”
王正维惊愣,“什么?”
温浩骞却不肯说了,“这是个秘密。”不露声色地转换话题,“鹰头肯定不敢在市面上明确叫价,极有可能流于黑市之中。”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有一个喜欢收藏的朋友,我会让非子穿针引线介绍他跟鹰头认识。”王正维看懂温浩骞的意思,不由哈哈大笑起来,指指他道,“看不出来啊浩骞,你还留有一手。”
温浩骞但笑不语。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时间不早,温浩骞第二天还要去医院探望因公受伤的孔严,告辞回王姜铭的养老房去了。
开车回去的路上,不由想到昨日在坡顶和池晗光的对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