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横崎清见已经很久没有做过梦了。

正因如此,所以他能够清晰地意识到现在他并不是在现实世界，而是在自己的某个梦里。

他想。

……应该是在甚尔的床上睡着了。

地板不是真正的实心，而是水面那样的构造、因为是梦境所以不合理也无所谓,鞋子踩在上面走动的时候,会泛起一圈一圈微小的涟漪。

横崎清见低下头,自己的面孔映入眼帘。

灰色眼眸。

……

啊。

回到原本的眼睛了。

横崎清见抬起头，看向整个梦境空间里唯一的实物。

眼前是一面完整的玻璃，镶嵌在墙里，不过从病房内的的角度来看是真正的一面墙,而从其他人的角度就是这种单向的玻璃，在上面标注着熟悉的数字。

他反应了过来。

这是他之前在异能特务科住的那间隔离室。

不过位置不同。

现在他正站在玻璃的那一边,以观察者的身份审视着自己。

其他人……之前就是这样观察着他的存在的吗？

不过,从这个角度来看,那个人长得像自己,但又不是自己。

【横崎清见】。

他躺在洁白的病床上，血色缺失，肤色苍白到甚至可以和被单融为一体，手里正拿着一本书,低下头,微长的黑发垂落在脸颊的两侧,挡住了他此时的表情。

但任何人来看，都会意识到他正在全神贯注地阅读着书里的内容。

横崎清见很少照镜子，现在明白为什么其他人说过一句话,如果长时间地看着镜子就会发觉里面的人，越来越不像自己这种说法了。

他有这么喜欢读书吗？

似乎……不是这样。

横崎清见是个很容易就感到无聊的人，但是眼前病房里的人却不是这样。

对方好像很爱惜自己的手里的书那样，不止是聚精会神地埋头看着,也时不时翻页，手指落在上方、轻轻地拂过了不小心被攥紧的页角，确保整本书都处于最佳的状态。

如果是他的话，只是单纯地看书而已，不可能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上面。

这个人，真的是他吗？

横崎清见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手掌触碰到了眼前的玻璃上。

几乎是在他动作的下一刻，就像触发了不该按下的按钮，眼前平静的景象被打破，原本只有一人的病房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两个人。

从亲密的动作来看，两人像是一对夫妻。

他们身上穿着异能特务科的制服，别在胸口的编号，说明了他们在这里的地位绝对不低。

很眼熟。

横崎清见想，他们是谁。

或许听到了他的困惑，病床上的【横崎清见】抬起了头，注意到两人的存在，眼底迸发出来一抹喜悦，随后问道：“怎

么快就出来了？……医生，有说别的吗？”

然而，当埋在男人怀抱里的女人停止了低泣，从对方的胸口抬起头，露出那张脸的时候，横崎清见平静的面孔出现了一丝波动，那双灰色的眼眸颤动了一瞬。

是他的母亲。

只是很奇怪。

因为在他的记忆里，母亲没有在他面前露出过这样的表情。

那是一个相当冷淡的女人。

至于，那个男人……

就是素未谋面的父亲。

横崎清见注视着两人的表情，没有错过他们此时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

对方眉头紧皱，眼眸里充斥着对眼前情景的担忧，而女人的眉宇间也萦绕着淡淡的忧虑，却强颜欢笑着，对着病床上的人说：“医生没有说什么。但是清见，你会没事的……”

横崎清见想。

不。

这样的话，就说明了绝对有什么。

如果只是安慰的话，这种句子不如不说。

病床上的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刚刚亮起的眼眸黯淡了下去，攥紧了手指，根本没有在意自己之前万分爱惜的书因为这个举动而被完全揉皱。

指节发出“咯吱”的响动。

“为什么会是这样？拿到这样的消息，不如不要来见我！你们不是异能特务科的人吗？这个世界上有异能的吧？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办法医好我的病？！”

那个长得像他的家伙开始大喊大叫。

“滚出去！滚出去！！”

随后，书被扔了出去，向着这对父母的方向，却因为脱力而半途砸在了地面上。

横崎清见想。

这个人，也绝对不是他。

只是恰好长了一张可能有八分相似的脸而已。

被这样粗鲁对待的父母，没有因为孩子的愤怒而放弃，只是一直保持着沉默的父亲，忽然间说到：“那么，只有这样了、只有最后的办法……”

——最后的办法。

啊、是这样。

忽然间，他意识到了一件事。

横崎清见收回了放在玻璃上的手，沉默地退后了一步，看着病房里上演的怨恨的一幕。

果然是在梦里，和现实世界有偏差。

在这里他的记忆不完整，只有在专程去想的时候，才会和现实接轨，让他明白眼前发生了什么。

也就是这个时候，那些被他埋在了脑内的记忆重新翻涌了上来。

病房里的人不是他。

之所以看到这一幕，大概是因为这是他诞生的原因。

真正的【横崎清见】，死了。

身为异能特务科高层的父母，最终无法接受儿子的去世，而想到了利用自己职务的办法——那就是，以最高机密保管起来的、只有极少部分人才会知道的致命武器。

“书”。

传说中的，“书”。

不是《罗生门》、《舞姬

》，甚至是《人间失格》这种小说，而是真正的、拥有空白纸页，可以随意在上面书写、甚至以个人意愿篡改现实的一本书。

大概的作用是这样。

能够让一个世界的真相完全改变，导致空间不稳定的传说中的东西。

只要在上面写下符合逻辑、现实的文字，就能够无视法则、什么都能办到，这就是书的能力。

“三个及以上的人知道，就会导致世界毁灭”。

确实有这样的说法。

只是，横崎清见认为他的笔友给出的解释才更符合，不是“世界毁灭”、而是“世界不稳定”。所以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但对方将真相告诉了他，所以不稳定的世界，似乎也无所谓。

他清楚，那个拥有紫眼眸的人，给他的直觉并不好。

将他真正诞生的原因给出来，甚至能够瞒着异能特务科给他送信这种事，怎么看也不像是好人能够做得出来的，不过……横崎清见本人也不觉得自己好到哪里去。

所以能聊得起来的人，多半是半斤八两。

坂口安吾不是他的朋友，是太宰治的，而后者现在是好人的那一边、因此，横崎清见认为自己不属于好人的那一边。如果他承认笔友是好友，那么一切都说得过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

是俄国人。

名字太长了，光是在脑子里想一遍就觉得费力。

因此尽管横崎清见知道他的名字，他还是认为称呼对方为“笔友”更加合适、更加节能。

笔友，是这样说的。

那对夫妻最终，使用了“书”，创造出了现在的横崎清见。

也就是他。

在此之前，书能够创造出真正的生命体这件事，闻所未闻、惊世骇俗。

因此，在得到消息的异能特务科，把这样的存在从一脸惊恐、扭曲着面孔的人眼前拿走、严格看管起来，限制行踪，是一件完全可以预测的事情。

……

后面就不用说了。

横崎清见已经完全想起来了。

他就这样一直、一直地待在异能特务科，最初以为自己的父母是因为太爱他，而利用职务将他送到了异能特务科，直到每年一直收到自己根本不喜欢的书的礼物、以及笔友叙述的真相……

还有，和他无意间对视后，来自母亲的那句“恶心”的评价。

横崎清见叹了一口气。

在他的鞋底，水面因为他的动作而起了波澜，静静地以他的鞋底为中心缓缓荡开波纹。

“……好讨厌，明明不想记起这些的。”

横崎清见低声说道，脸上露出了厌烦的表情。

然而，回应他的是整个黑暗空间沉沉的死寂。

他的声音似乎没有回音。

在那句话落下后，又被这些水完全吸收掉，完全传递不出去，给人留下了一种过于沉闷的感觉。

“是你吧，爱丽丝。”

“……”

横崎清见收回了落在水面上的目光。

这些不是单纯的水。

一开始还以为是蓄积的雨水，但现在回想起来，这种刺骨的寒度、冰冷的感觉，更像是雪落在地面融化之后与脏污的灰尘混在在一起而变成的黑水。

《舞姬》得到噩耗、坠入地狱的时候，也正是男主角在雪里浑浑噩噩地走回来，装作一副负罪的深情模样，结果却说出了要抛弃对方的决定的时候吧。

雪水。

血水。

如果咒灵有生得领域，也就是将猎物拖入自己进食场的能力的话，那么这些书在这个世界待了这么久，也应该拥有了与之对应的特殊能力。

也就是说，有百分之八十的概率，这里就是《舞姬》的领域。

在横崎清见话音落下的瞬间，距离他几米的位置，骤然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那是在路灯下，伏黑甚尔在的时候，他所见到的金发女人。

在这里，没有光线——甚至是过于黯淡，却出乎预料地完全看清了这张面孔。

原本精致的面容而枯槁下来、富有光泽的金发此时只是一堆杂草，那身漂亮的裙子也已经变成了精神病患者的病服，在他眼前的女人呈现出了极为邋遢、颓败的一面。

就像是一朵绽放的花，然后枯萎掉了的模样。

失去了满心信任的、来自恋人的爱，这个原本面容姣好的少女，因此变成了眼前这个疯女人。

虽然应该同情，但果然无法理解。

横崎清见道：“得到这种爱，很重要吗。”

他的话里没有嘲弄，只是单纯的疑惑。

或许是因为这个，眼前的爱丽丝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发起攻击，而是歪了一下头，盯着他说道：“你没有得到过爱、没有人爱你，哪怕是曾经，也无法找到‘有人爱你’这件事存在的痕迹……”

是在答非所问。

不过，也算是人身攻击吧。

“……”横崎清见。

没想到，爱丽丝脸颊上那双凹陷下去、大的吓人的眼眸，竟然还能够再一次地瞪大、显得更加吓人，而幽深黑暗的眼眸一眨不眨地凝视着他，脸颊两侧滑落泪水：“没有人爱你……”

横崎清见面无表情。

“为什么？”

爱丽丝反倒成为了询问他的那个，“为什么要坚持？你和我、我们很像——”

同样因为最爱的人而卧病在床。

同样出现了精神问题。

甚至同样，没有得到过真正的爱。

在那双睁大的眼睛里，倒映出的是横崎清见面无表情的脸，她全神贯注地注视着他，就像是看着镜子那头的自己，脸颊上还没有干透的泪水竟呈现出了血一样的色彩。

“你会再次被抛弃。”

既是某种预言，又像是恶毒的诅咒。

话音落下，眼前的情景发生了变化，从原本黑水包裹的场景

、褪去后只留下了坚硬的地面，逐渐地、病房也消失在了视线里，整个空旷的空间只剩下了横崎清见一个人。

他睁开眼。

身体陷入了柔软的被子里，

横崎清见能够感觉到后脑枕着枕头的触感……他现在回到了床上。

刚才果然是被拉进了舞姬的空间。

为什么不是伏黑甚尔？

横崎清见皱了皱眉，随后侧过脸，看向身旁依旧闭着眼睛的人。

……或许是因为对方是天与咒缚。

天生对咒力的隔绝、似乎也影响到了书的能力，这也意味着舞姬无法直接用这种方式对他出手。

恐怕也正是因为这份特殊性，所以才会选择伏黑甚尔作为自己的主要目标吧。

他睁开眼睛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伏黑甚尔的侧脸，这副情景看上去极度诡异。

几乎是立刻，系统紧张的声音就已经传来。

【怎么回事，忽然联系不上你了，你为什么要这么看着他……是遇到了什么吗？】

【遇到舞姬了。】

【……？！！！】

系统震惊。

什么？！

它完全没有感觉到？？

是因为舞姬的能力太过于悄无声息吗？

在系统懊悔、自责的时候，横崎清见在脑海里说道：【没事，我没有受伤。】

《书》和他见面，但是却没有动手？这根本就不符合常理……

【如果有什么，请一定不要向我隐瞒。】看到他依旧是那副没有表情的脸，系统不放心地再次叮嘱道，【我只是大意了，但是它们对你的伤害、我都可以抹除掉，因此你千万不能不当回事！】

【……嗯。】

见他答应下来，系统终于松了一口气。

虽然只是这样敷衍的承诺了，但是如果是横崎清见答应的事情，百分之九十的可能他会履行。

宿主……

真的很让人下意识去关心。

是那张脸？

气质？

还是无所谓的态度?

简直是玄学。

眼见横崎清见再次闭上了眼，似乎有了要入睡的迹象，系统不由追问了一个它有些在意的事。

【所以，它为什么没有对你动手？】

“……”

然而，这一次横崎清见却没有回答。

他呼吸很快平稳下来，制造出一副睡着的假象，其实只是用这种方式表示自己拒绝的态度。

不想对系统说出理由。

因为，他心底很清楚舞姬的举动代表了什么，又为什么没有攻击他。

……被同情了。

是因为这个原因。

这种事情，无论如何，也无法说出口。

胸口的沉闷的感觉，只有在听到身旁有人呼吸声的时候，才会逐渐平静下来。

横崎清见不在乎是否被爱。

他想做的只有一件事。

迅速收集书，然后回到属于他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