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荔宁半个屁股坐在脚踏上,微仰着头,露出小儿女天真烂漫的笑容,认真听着太后与母亲说话,没一会儿便感觉腰酸颈痛。
太后身边的女官见此,忙给季荔宁拿了些果子花茶,太后仿佛才反应过来,笑道:“人老了,眼神不好,记性也不成了。宁姐儿去吃点果子罢,若是尝着好,就带点回去。”
季荔宁忙起身谢过,跟着女官去了偏殿净手。
洗罢手那女官笑道:“这里暖和又清静,姑娘在这儿吃罢。”
在人家的地盘季荔宁也没办法拒绝,笑着应了,便寻了个凳子坐下来慢慢地吃点心,那女官就立在一旁帮她倒茶。
季荔宁转了下眼珠,笑问:“敢问姑姑贵姓?”
女官心想,果然是乡野来的小丫头,半点见识也无,面上不显,仍笑道:“我们宫里伺候的,哪里还能用在家时的姓名呢。姑娘不嫌,便叫奴婢一声青绮吧。”
季荔宁道:“青绮姑姑是哪里人?”
“奴婢是四川人。”
“四川?荔宁有一女师傅,是从宫中出去的,也是四川人哩。”
这些年四川进宫的人不多,能熬到岁数出去,又教得了大家闺秀的人实是少之又少。青绮一听这话便有些好奇,又想给自己铺条后路,便装作不经意地问:“敢问姑娘的女师傅姓甚名谁?”
季荔宁笑意更深:“姓秦,讳舒。”
青绮恍然,蜀中覃氏的出族女,竟然都能教授当朝郡主的女儿,若是自己出得宫,便是王府都能去了吧。在宫里虽好,但干的都是伺候人的活,哪里有出宫当教养嬷嬷快活呢,更何况自己的小命每天都被主子攥在手里,万一哪天成了勾心斗角的牺牲品可就得不偿失了呀。
想着便对季荔宁殷勤起来,京城里的贵女都是相熟的,纵使这个刚从乡下回来,以她的身份,自然以后还是要在贵女圈混的,多认识个人便多条路,说不定将来出宫还要用到她哩。
季荔宁这么说就是为了埋个线而已,可没想到效果立竿见影,反而有些担心后果,忙闭紧了嘴巴不再说话。
前殿的太后娘娘这时已经快落下泪来了。跟老人说话,除了忆苦就是思甜,太后数十年都被困在宫里,更是没什么好聊的,于是便跟郡主从三十年前开始论,一直讲到平德二十五年西宁大败,两只昏花的老眼中泪水打着滚就是不掉下来。
郡主亦垂泪:“皇伯母,都过去了。”
太后连连道:“是,都过去了。如今你把宁姐儿养的这么好,也算对得起季家小子了。”
郡主做捧心状:“阿霏现在就后悔,没给他生个儿子。宁姐儿这一辈子孤零零的,出嫁也没有个亲兄弟背她上轿,我若去了,以后谁还给她撑腰呢。”
太后忙安慰:“瞎说什么去不去的,宁姐儿还这么小,你与其想这些有的没的,还不如想想怎么给她攒嫁妆呢。”
郡主苦笑:“嫁妆左不过还是我那些嫁妆罢了,季家如今就剩个空壳子了,哪还能给宁姐儿添东西呢。”
太后拿手帕掩了掩眼角:“季家的那点子东西咱们才不稀罕,等宁姐儿出嫁,皇伯母给她添妆!”
永淳欢喜地起身谢过,却被太后一把拉住,“咱们娘俩还客气什么呢。”
思虑片刻,太后屏退左右,握着郡主的手道:“你去东北这么些年或许不知道,永毅伯到如今还是条光棍呢。”
郡主迷茫,谁?
太后“嗐”了一声:“就是李敬家那小子呗。”看永淳低下头不言语,继续说,“自你走后,先去了西北,又去了天津,还在山西剿过匪。这不官都封到一等伯了,还是不肯娶亲,听说连个房里的丫头都没有。”
郡主还是不言语,太后只得再接再厉:“皇后常来跟我说,一问忠勇侯夫人这事她就哭,小儿子家的孩子都满地乱跑了,只有这个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一点用也没有。”李敬,官封忠勇侯。
永淳叹了口气:“我已经嫁过一次了,怎么还能……再说,如果我嫁了,宁姐儿怎么办?她自己在季家,我哪里放心得下。”
太后一拍大腿:“你这个孩子,心思太重!咱家的孩子再嫁怎么了?招他入赘都绰绰有余!哀家现在就后悔啊,当初要是早给你俩赐婚不就没这么些事了么!”
永淳皱眉:“娘娘,别说了。”
太后也不计较:“你若是愿意哀家立马给你指婚,宁姐儿你也一并带到府里去!”见永淳又要反驳,一拍她的手,“你再想想,再想想。”
永淳无语,只好勉强道:“娘娘惯会欺负我。”
及至午时,太后命了身边的宫人去趟坤宁宫,宫人回来道:“皇后娘娘近日身子疲乏,让郡主不必过去请安,说过几日再请郡主入宫一叙。”
永淳道:“那我带荔宁去坤宁宫外磕个头吧。”
太后点点头:“也好,咱们都是一家人,今日就不留你们了,宫里的膳好吃不到哪儿去,这你也知道,你们且回去自在吧。”
女官领了季荔宁出来,母女俩告退。
郡主偷偷地问闺女:“饿么?”
荔宁摇摇头:“吃了一肚子点心花茶。”
郡主心想,慈宁宫的点心是有多好吃啊,难得一向嘴叼的闺女吃这么多。
季荔宁默默地想,谁让你们把我自己扔在后殿,身边只有一个劲儿劝吃劝喝的大宫女呀。
二人走至坤宁宫外,朝着宫门叩头请安,里面出来个掌事姑姑,手里捧着给二人的赏赐。郡主是一对鸾凤镶宝石金簪,荔宁是一个百宝童子项圈,二人再次叩头谢恩,出宫回府不提。
南城有一甜水巷,巷中有一小酒楼,名曰合家欢,貌不惊人,却非贵不得进。这日五城兵马司副指挥使路大人下了衙,甩开小厮们径自骑马来到合家欢,掌柜的早就接了消息出来候着,路觉下得马来,把马鞭扔在一旁。
掌柜的顾不得捡,一溜小跑:“伯爷今日在常青阁。”
路觉顿了一顿:“怎么换了间?”
掌柜的赔笑:“说是今日闷了,想换个景致。”
路觉摸摸下巴,抬脚就走。
至常青阁门前,推门便进,这屋子的确应了这名,进屋便是好高一堵绿墙,再往里走,恰似一处微缩园子一般,满眼是深深浅浅的绿。
那人便斜躺在榻上,周遭被一抹一抹的绿淹没。
路觉啧啧称奇,这还未至三月,满屋的植物已经这么清脆鲜活,看来这老板的确有两把刷子啊。
走至那硕大的榻前,脱了靴子坐上去,发现这竹榻竟是温的,路觉心里一阵暖,取过一旁的酒坛,没成想酒竟然也是温的。
他灌一口酒,伸腿提提旁边佯醉的人:“哎哎哎,要睡回家睡去啊,爷都来了,摆什么架子呢。”
话音刚落,眨了下眼的功夫脖子上多了只手,一个声音随着手的逐渐收紧缓缓道:“皮痒了?跟谁论爷呢!”
路觉仿若不觉,笑道:“行行行,您是爷,奴家陪爷喝酒还不成么?”说着两手作捧脸状。
李沂给恶心得不行:“小路子,你真是一日恶心过一日啊。”
路觉嘻嘻笑:“您老倒是不恶心,那一日人家进京,谁守着窗户望眼欲穿?谁一晚上把酒对月?又是谁垂泪到天明啊?真是把我腻歪个够呛。”
李沂给气笑了:“谁跟你说的这乱七八糟的?还编的有没有谱了。”
路觉凑近了脸:“你还不知道呢,满城都快传遍了,永淳回京,永毅星动。”
“什么星动?”
路觉把屁股挪开几寸:“红鸾星动呗。”
果然李沂抬腿一踢,刚好贴着他的衣服边蹭了过去,好险好险。
“真是闲的!”
路觉摸摸脸:“不管他咸的淡的,我倒还挺感谢群众们这双慧眼的。要不是永淳回来,咱俩的事非得传得天下皆知不可。”
李沂一直在外驻兵,一年回来个两三趟,对这些闲聊八卦知之甚少。他灌了口酒:“咱们什么事?”又灌一口。
“你每次回来都跟我在一块,身边又没有个女人,大家都以为你对我有情呗。”话未了被李沂喷了满脸的酒。
路大人爱干净,这下可触了他的逆鳞,立刻跳将起来:“还不都怪你这个老光棍!外面都传你被永淳伤了心,这才移情别恋,老子可是有妻有妾正常得很,一世英名都给你毁了!”说着去揪李沂的袖子擦脸。
李沂呆呆地由着他扯自己的袖子,愣愣地道:“怪不得我娘和我说那些呢。”
“说什么?”路觉没好气。
“说你妻贤子孝,家庭和美,治家有术。”这回轮到路大人喷了一回,真是,我的两肋插满了好友的刀啊。
两人对坐无语,喝了半天酒,路觉道:“你怎么打算的?”
李沂苦笑:“还能怎么打算,就想着见她一面呗。”
路觉耸耸鼻子:“真怂!见一面就满足了?”
“你以为见一面就容易了?”
路觉心道,也是,一个寡妇,虽然身份贵重,到底受制于礼法。
“她今日进宫了你知道不?”
李沂点点头:“知道,远远地瞧了一眼,身后还跟着个小尾巴,圆乎乎的。”
路觉也是有女儿的人:“小孩子都这样,长大了就好看了,特别是女儿。”
正在回府路上的季荔宁突然打了个喷嚏,脑子里蹦出来个词,圆乎乎,什么圆乎乎?奇怪。
郡主忙道:“冷吗?”
荔宁摇摇头,什么圆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