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起早时,已经很晚,阳光填满整个屋子,虽是炎夏,可从檀木桌上反射出的光线仍然苍白如缟素。
昨夜听说那消息后,蒹葭身如抽丝,连唯一的支架骨也像被敲碎的蜗牛贝壳只袒露出棉若无力的皮肉来。
想起吩咐画儿的事,蒹葭努力从床面上起来,披了件缃色薄纱,在腰间打好结后,托着病骨走出门。
看日头应近巳时,从前这个时候,她连饭都用好了,如何画儿还未回来?按理说不过送样物件,应费不了多少时间,难不成出了什么事?
蒹葭恍然记起前日那梦,惊得一身冷汗。
但她又连忙止住这个不详的想法,去古柏大树底的大理石几旁坐下。
虽是坐着,但心还是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因孱弱的身子又没吃早饭加上此时心跳加速,她的脸立马就苍白起来,嘴唇发干。
她急的眼泪都快掉下来。
如果画儿真像梦里说的那样,她恐怕也活不长了。
画儿是蒹葭母亲尤氏从乡下买来的丫头,原跟在尤氏身边,尤氏将要病逝的时候遣散了身边所有的丫鬟,唯有这画儿不愿走,尤氏便把画儿留给了蒹葭,后来因蒹葭克死了怀儿被府上所有人孤立,原本服侍她的丫鬟们各自逃了,只有这画儿始终如一呆在她身旁。
蒹葭知道自己脾气不好,孤僻冷淡,经常耍些小性子,但是画儿像是有无限的热心肠,虽然嘴上笨拙些,却无时不刻的温暖着她。
这些,蒹葭都看在眼里,但因性弱也没什么力气回报,她只知道画儿明白她就够了,明白她是真心实意的待她。
可想着这些又有什么用,画儿万一出事,她连救她的法子也无。
她开始埋怨起自己的退缩无用,抽泣的连泪都挤不出来。
又过了半个时辰,还是不见画儿身影,她想她不得不出园子去,不得不和府上的人打照面了。
不过好在她并未遇见旁人。
刚踏出园子几步路程,她就见远处一身着蓝衫薄纱的少女手里抱着食盒正心不在焉的坐在一颗青松树下。
蒹葭打远便识出此人正是画儿,心底方大松口气。
她急切托着身子的跑到她跟前询问:“怎么了?我起来便未瞧见你,原是来这里坐了,如何,可是将匣子交给姨娘了?她是走了没?”
蒹葭发现画儿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角都在哆嗦,有些发颤的看着自己,于是又问:“你怎么了,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
画儿被小小姐的轻喝声吓的两眼珠子回过神,结巴道:“交了,匣子交了,六姨太太也走了。”
蒹葭觉得画儿脸色不正常,一番疑虑:“你是不是看见什么了,怎么哆嗦成这样。”她按住画儿的肩膀,画儿一阵哆嗦,急忙后退两步“没,我方才见着一只猫把耗子叼走了。”
“一只猫把耗子叼走了就把你吓成这样,你现在倒比我还胆小了。”蒹葭嘟嘟嘴:“还不随我回去,站在这里干嘛?快走!”话罢,就转过身子走了。
画儿涩微微的跟在后面,心事重重。
走过一截路后,蒹葭觉着身后没了动静,转头来看,画儿在距她有七尺远的地方哭花了鼻子。
“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蒹葭自个就是一泄气之人,没想到画儿竟然更胜一筹。
蒹葭摞着冰白的脸,疲倦的走向画儿,她注视她片刻,画儿只晓得哭哭啼啼,并不愿意说话,于是蒹葭不耐烦的扯着画儿的手腕回孤秋园去了。
画儿踌躇不前,走走停停,顿了几步似乎是想通了,便停了下来,又是郑重又是支支吾吾的对着蒹葭道:“小小姐,如果我做了对不起你的事你会怪我吗?”
蒹葭被她这突兀的一句闪了脑子,她一个孤僻性子,从来不与外界往来,需要谁去出卖,何况画儿是个实诚的乡里孩子,就算做了对不起她的事,又能有多大?大事小事又能激起她将死之心的几层浪花?不过见画儿紧张的神情,蒹葭道有几分疑虑,所虑的则是她还有什么价值让一个丫头去出卖的?
蒹葭不慌不忙,淡淡问道:“你做了什么事?”
画儿看着蒹葭的眼睛,想起小小姐如此心思澄明之人,怎能接受她做这些污秽之事,千思万虑后又将事情压到了心底,眼珠子溃不成军,直怦然一声垂下头:“小小姐,不管这件事我做的是否有悖伦理,但于你来说也有一丝希望,若以后事发了,还请小小姐一定要原谅我。”
蒹葭念叨:“于我有一丝希望?那是何事?”她如今能对何事遗有一丝希望,怕她自己也不知晓。
画儿急切道:“不管什么事,只望小小姐能够相信画儿是真心实意的对你就行。”
蒹葭苦笑道:“你是否真心又有什么意思,我又有多大的事给你出卖?若真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我又需要去明白其中的几层缘由呢?走吧,我饿了。”她的确对万事都不上心,对这个人世的种种都冷漠无亲。
画儿怔怔敛了心思,随小小姐进了园子,跟了小小姐九年,她是比小小姐本人更了解自己的心思,看似一切风轻云淡,苍白无光,心头却是在乎的惦记的,只是时间的消磨已经让她麻木,看不清自己的本心罢了,不然,若真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又怎会忧思成疾。
用过饭后,蒹葭在柏树下乘凉消食。
“你说,敏瑟姨会喜欢我送她的手绢吗?”蒹葭望着枝繁贸密的绿丛,痴痴的问两句。
画儿在一旁站的发怵,被蒹葭这句话问的全身一颤,愣了一刻才回道:“她……她应该是喜欢的。”
蒹葭又问:“那四叔叔会不会觉得我是个通情达理的孩子?”
画儿心中渗凉,也许在小小姐的眼里,就算万物都失了光泽,他的四叔叔也永远是她心底最明艳的一处。
“自然会的,在四爷的眼里,小小姐永远都通情达理。”画儿笑着回。
蒹葭蹙着眉,大梦初醒一般,急道:“可我是骗他的,我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若他什么时候见了我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一定会讨厌我的。”
“不会的,四爷是天底下最好的男子,她既然喜欢小小姐,就喜欢小小姐的任何一面。”
“真的么?”她心口为之一颤,她一直以为四叔叔只喜欢从前那个天真无邪,活泼快乐的蒹葭。
“真的!”画儿只知道若人伤心了,就应该好言相劝,这仅是她保留的善良天性。
画儿说罢,蒹葭从来也不会把她的话放心里去,一味的逃避,一味的固执。
乏味的又过一天。
这日人定时分,屋外疾风嗖嗖,蒹葭正打着烛火看书,迷糊中就已睡下,觉至中夜,忽觉口干舌燥,遂起身来倒水。望至窗外,空气变得冰凉,一枚孤月悬于中空,弯若钩,黠若珠。饮完一壶后,欲回铺中继续睡觉,忽见月影光辉里飞来一奇物,五彩似的蝉翼,石青色的小短尾巴,两只铜铃大的耳朵立在头上,晶莹剔透的大眼一眨一眨的,就如天上的星辉时续时无。
蒹葭擦亮双眼,仔细一瞧,它正笑着向自己飞来,声若雁鸣,红扑扑的脸蛋,惹人怜爱。蒹葭心下一顿,莫非自己的灵魂又出来了?于是赶紧回头,只见真身仍趴在桌上,不禁寒毛耸立,又出体了?为何最近总是遇到诸多怪事,九重阙,白袍仙人,不见面容的鬼魅,还有那个飞来的到底是什么?!
蒹葭捏紧手中的琉璃盏,见那奇物落脚在梨楣窗户旁,笑嘻嘻的朝着她直叫道:“汤汤,汤汤……”
蒹葭见它竟然会说话,吓得手中杯盏落地,可那奇物似乎又有法力,咂着嘴喷射出一道清幽的光来,杯盏竟重新腾空飞到蒹葭面前,丝毫未损,蒹葭看了那奇物一眼,奇物笑弯了眼,蒹葭心中惧怕,踉跄的退到床沿边,瑟瑟微微道:“你是谁?”
奇物扑腾翅膀,在窗檐边活蹦乱跳,叽叽喳喳叫到:“汤汤,汤汤……”
蒹葭靠椅在床边,双手捏住柱头,见杯盏又腾飞到她的面前,蒹葭屏着一口气,伸出手快速将它拿下放到铺上,那束清幽的光线才被奇物收回,她颤抖着声音问:“你叫汤汤?”
那奇物通人话,不停的点头,蒹葭又问:“你认识我?”汤汤再次点头。蒹葭见她并无攻击性,又生的可爱,不觉放松了胆量,又道:“你只是我梦里的东西,我并未见过你啊?”
汤汤突而塌下眼皮,嘟着小嘴,不高兴的摇摇头。蒹葭道:“那你来找我干什么?”
汤汤眼睛忽的一亮,咂着小嘴又投出一道光线来,直直打在蒹葭的身上,不等蒹葭回过神,便被汤汤带出窗外,腾飞在空中。
这又是去哪?
蒹葭愈飞愈高,那束光线透过层层乌云,把一方星空照的透彻,微风拂面,衣袂飘飘,她张开双臂,尽量保持平衡,汤汤扑打乖觉的翅膀,一上一下,飞向九天之外。
不过多时,蒹葭便到了一云雾簇拥之地,待回过头时,汤汤早已经消失在海运缭绕里,不见踪迹。蒹葭觉得神神秘秘,心念着前几日的梦靥,不知又要见到何人何事?
她走着,迷迷糊糊的摸索在青如薄纱的云海中。
一步一探一回头,仙雾隐去,飞云转逝,蒹葭似乎行至一穷山恶水处,但见天地混沌,五彩流光聚在一地。
不知为何,她好似记得,
那地有河,名唤忘川,上有一桥,名唤奈何。
望乡台旁守孟婆,三生石里记三生。
是传说中的转世门!
可她又如何知道?
蒹葭正自疑惑,忽闻天外传音,那音似云烟,缥缈不觉,似飞尘,起起落落。却道是:
可叹司命玉簟秋,馥郁丹魂淖泥壅,羽缎绸丝皆虚散,绣阁烟霞梨窗空。恨荡悠悠不与春色阑,悼魄难容却把青灯开。画梁雕栋堪一洒,绮罗丛,朱楼松。我欲度卿成仙,卿成佛,携玉钵,不奢金冠与前盟,荆榛擎我孽镜中。幻一生平七窍死,不尽归墟,不诉如来东。
蒹葭听闻,只觉得凄凄怨怨,空空切切,诉尽衷肠,无边无歇。那神仙妃子身着一蝉翼薄纱缓缓而至,没有眼泪,毫无留恋。她来到孟婆面前,请求一碗孟婆汤,说要将过去种种忘得一干二净,重新为人。
蒹葭站在远处看不真切,只见孟婆劝她许久,却得无奈,给了她一碗,那妃子毫无犹豫,举杯欲饮,不知为何,蒹葭突然胸中一悸,朝她大喊“不要”,妃子向她看去,面带微笑,那模样竟是与蒹葭一样,蒹葭惊愕呆住,接着又瞧见神仙妃子一饮而尽,了却前程。
日转星移,天色正晴。
蒹葭在梦中大叫一声,惊得一身冷汗,醒来之后仍然趴在桌上,她竟趴在桌上睡了一夜?!画儿却没叫醒她!
不过令她更加关心的却是其它,她先四周探了探,又掐自己的手臂,发现不像上次的梦中梦后才放下心。
于是心中闷了口气,扭着酸痛的脖颈,去寻画儿讨气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