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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北城,城主府后。
这座总共迎来过十多任城主,面积一直不断增加着的府邸,到现在被剥去了全部的衣裳。季心此时停了下脚步,原本偌大富丽的后府,只剩下了在他眼前的这栋小房子。
来到门前,季心翻手亮出了一直拢在手心的钥匙,清早时分,他才从殷赤原的手中接过了它。可随着目光落了,他探手的动作也当即顿住,门上的锁,竟是开着的。
见此,季心立刻再上一步,抬两手半推半撞,迈入屋中。这间原本只有一眼气窗的屋子,内在的昏暗,都被突然挤进的阳光冲垮。
“啊!啊——”
连声地惨叫,下一刻就从屋里的角落传了出来。
季心顺声看去,萧云越正捂着脑袋,钻到了椅子底下。季心转过身,将门敞到最大,外面漫进来的风,开始冲散着房里刺鼻地异味。
“给你送饭的鬼狐,从未锁过门……你都没有试过打开它么?”
回答他的,只有萧云越已经没了中气,时断时续地惨叫。
“看来你已经知道,萧诺行死了……鬼狐有说起过,你父亲是怎么死的么?”季心话声和眼神都很平静,注视着在椅子打着哆嗦的少年,继续道:“他是以背叛者的身份死去的,你的父亲,把中州的毒蛇放进了城里,让它们咬死了几万人……现在,一些不知情的百姓,在路过这里时,还会为他掉几滴眼泪。可是,如果他们知道了这些都是萧诺行做的,你觉得你的下场,会如何?”
“他没死……我爹没死……他是城主,他是城主……你们都在骗我……”萧云越喃喃念叨着。
“萧诺行死了,听到了么?”季心走上去,看着从椅子下露出来的两条肥腿,冷声说道:“你父亲的魂魄,会被打上叛徒的烙印,永远沉沦在地狱的最深处……知晓这一切的人,都在想着把尚且还活着的你,也送到萧诺行的身边。他们会将你身上的肥肉,一刀一刀地片下来……”
萧云越又一声凄喊,身子拱起来,带着椅子几步爬到了墙边。
“还知道害怕,但你想怎么活下去?你的父亲不在了,你只剩下了一个蠢货的身份……等到鬼狐离开,你一碗饭都拿不到,明白么?你会死在这间屋子里。”
萧云越缩得更紧,颤声喊道:“死,死就死……你走,你走!”
“死?你想怎么死?”背着光的季心,脸上的表情看不清楚,“被你父亲扔进大牢的王启正,已经死了,就是饿死的,狱卒尽都参战,没有人管他,你能想象出他最后的样子么?季锲,也死了,被枪直接穿透胸口……你想怎么死?等你把自己的屎吃光了再饿死,还是让我手里的剑,直接杀了你?”
“不……你,别过来,你们,都别过来……来人!来人……爹,爹——”
季心两步上去,一把掀飞了椅子,揪起萧云越的后领,直接将他甩出了屋子。
“怎么,不想死?”
剑没入土中一截,季心抓着萧云越蓬乱的头发,把他的脑袋扳过来,正对剑身。
“你不想死,但你要怎么活着?看这剑,让它一下抹过你的喉咙,若是你连这点疼都怕,我也可以干脆地剁下你的头。你就解脱了……”
“不,不……别,别杀我……别杀我!”萧云越的脸上,眼泪和鼻涕都涌出来,试着在季心的手底下,让脑袋远离那把剑,“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啊……”
季心侧过头,竖起的雪亮剑身里,有一对满是恐惧与绝望的眼睛。
“我可以让你活着……但从现在起,直到生命的终结,你都不会再有之前的一切,你想要把它们拿回来,就得直到自己去挣来这份资格!另外,从现在起,你连死的资格也不会有……直到,你能挣脱我的手!”
季心拔出剑,另一手提起了萧云越,在他不住地哭嚎,和路人各色的目光中,一路拖着他向自己的家走去。
……
时至下午。于城东酒馆,新的院墙已经砌好了。
“收工。”
撤了标杆壁线,收了抹子筐篓,饮了满碗清水,于鑫随后取出草袋,向秋熠甩了过去。
“到此,琐碎事算是料理完了,你心里,有没有之后的盘算?”秋熠接了袋子,掂了掂后,捏出烟叶塞进烟锅里。
“盘算?”于鑫楞了下。
“接下来,我们的去向,和要做的事。”秋熠打着火绒后,看着他说道。
于鑫思索片刻,说道:“我做过西去章平,然后穿过阳北返回西陆的打算。另外,我们也可以往西北方向走,在西山和风眼山脉的交汇处进入北荒。能亲眼看到暗王军的覆灭,也算是一件快事了,不过尚需好好合计。”
“那就在今晚,一起商议下。我前日已辞去了书院教习,再度失业,成了自由身了。”秋熠笑笑道。
“哈,假如我们撂挑子就跑,也没人能管得了。”于鑫吐着烟气摆了摆手,“或者,我们就在阳北站下脚,也和当年的神武卫最初做的一样,来个占山为王?”
“与世无益……”秋熠果断摇头,说道:“当年黑王在炎五年,助霜王成事后,不也是次年就离开了华兴。先游东海,再往南方,直到四年后,百里天涯才重又进入天下人的视野。”
“嗯,那应该是在魏将军所说的,那场翻沙之战中了……哎,你只问我,那你的打算呢?趋向于哪里?”于鑫问完,又似犹豫了一下,探身低声说道:“还有个问题,这个问题,自打在这见了你之后,我就再没问过……那个还在西陆的姑娘,你……”
“不用问了。”秋熠偏过头去。
于鑫笑叹一声,只是抽烟。
“不说以前,以后的路上也不该有她……”秋熠沉默半天,提手再道:“接着刚才说,对于之后,我们也该听听晏离几人的意见,他们的学问和认知,都远超当年的我们了。但需要明确的一点是,我们不能停下!这样,才能跟上这个世界,乃至各路敌人的脚步。”
“是这样……但愿,我们还能有时间,让他们都能——”于鑫正说到这儿,就听见九刀在院里一角叫了一嗓子。
“怎么了?”刚进了院的游云,忙松开车把问道,在屋里打扫着的晏离和甄陶也探出了身来。
“……啊哈哈哈!”
九刀背对着几人静了一会儿,忽地连声狂笑。随即,他挥手招呼着众人,抱着锹闪身到了一边,“看这里,看这里!”
大家挪眼望去,只见在被九刀用锹铲开的地面里,浮土之中露出了好几个坛子,坛口皆是覆得相当严实地封泥。
“这是……渊海师傅埋下的酒?”甄陶讶声道。
“嘿,魏将军啊……你总是做这么漂亮的事……”于鑫挽着袖子快步过去,“都搬上来!”
几人把这片地都翻了一遍,到最后,竟是足足挖出来了二十坛酒。
“居然比摆在屋里架上的还多……”晏离回头瞧瞧。
“我们早该想到,渊海师傅就喜欢藏私。”甄陶笑吟吟道。
“好货!每坛酒的产地都不一样,藏了应该有十几年了吧。”于鑫挑出几坛闻了一闻,脸上的陶醉欣喜神色愈发浓重。
“你们说,两位将军在走之前,有没有说起它们?”秋熠轻声说道。
“应该有的……”游云上前蹲了身,伸手拂下坛口沾着的泥块,向秋熠说道:“渊海师傅平时爱说玩笑话,喜欢热闹,但他的心事,素来比师父要重得多。守着这间酒馆,也多有喝高的时候,但往年即便再醉,他也没对我们透漏过什么……”
“我一直都认真,我们除了懂得些修行事,和其他人也没什么不同,既然如此生活了这么久,便想着,一生也就如此了。”晏离说道。
“哈哈……”秋熠当即摇手大笑,放了烟锅,“大丈夫生于世间,岂能如女子一般,只求安逸?若是这般苟活一世,我在死前,定然做不到向秦将军与魏将军那样,含笑而逝。”
“听了没?秋先生说教你呢。”甄陶轻推了晏离一把,“就知道当书呆子,一点男子气概都没有。”
“甄陶姐姐,话可不能这么说,现在人的路数都是先抑后扬,扮猪吃虎,晏离大哥这是还在抑呢!”九刀插了一嘴。
“抑?”甄陶笑起来,戳了晏离一下,“猪。”
晏离苦笑,缓声道:“我有时也会觉得,过于内敛反是不好的,但却改不掉了。”
“人各有志,也各有活法,很正常嘛。既然你喜读书,思考,自然可以如梁王那样,主重军略,再明法纪,一旦臻入化境,便是百万人敌!”于鑫渐说渐有兴奋之色,“而且,你修意的天赋极高,将来也必能成就神将,登至王境,也不是没有可能!”
秋熠听了,也是信然颔首,“百人中,可修行者不过四五人,能攀至神启之上,五中取一。而可进入王域,甚至成就神王者,神州两万万人,也未超过双手之数……你们几人的天赋与心智,都是上上之选,不能辜负自己,辜负这个时代,更不能,辜负两位将军,和云树啊……”
沉默将院子笼罩片刻,几人中,晏离先开了口,“他们的精神永不消亡,我等定会努力进取。”
“嘿,也只有这样,才能告慰他们吧?”于鑫笑了笑。
秋熠看看依旧面带凄色的几人,说道:“勿要被悲伤控制心神,事只能靠做出来,光说,只是徒费心力罢了。”
“我们明白,但……这么多年的羁绊,就算再豁达的人,也不能在几天里,就能放下吧?”甄陶低声说道,再看看晏离,复又抬起头,定定望着天空。
良久后,她启唇唱道:“春来百花秋有月,夏迎喜雨冬瑞雪。我意劳苦不虚时,人间终可展华年……”
甄陶未加余外唱腔,只清嗓低吟,却更添了几分空灵之意。初起调时,哀伤满溢,复再唱时,伤情渐隐。而后,晏离亦同她一起,双声相合,互显益彰。歌三起时,院中几人尽加入,声越围墙,传入了街坊巷间。
暗情发自心,转声出于口,恍恍然间,街头巷尾满起歌声。温柔音潮,穿坊走市,如滴水落湖,这方涟漪,从城东向周围扩散而去。
……
于火麟书院中,在院里最大的空场上,书院所有的人都在这里。
已经显露身份的殷赤原与南葛,和十几位师长站在最前,默默地注视着在中间燃烧着的火焰,里面,是在这次战争中不幸殒命的书院师生,其中有五名教习,而主要为剑武堂授业的贺长风(注)也在其中。
老人每日都是夜半才从书院返家,因此才与皇王卫士撞上,他为法堂的上百名学生,争取到了撤离的时间,但在最后,没能躲过皇王卫士手中的强击弩。
这时,歌声传来。
殷赤原望向东方,于短歌第四句落下再重唱起之时,他随之张口。一瞬后,全院人皆唱出声来。
“春来百花秋有月,夏迎喜雨冬瑞雪。我意劳苦不虚时,人间终可展华年……”
千人万众和声,渐闻于耳中。望着东方,怔住好一会儿的姬华回过神,看向了正坐于案便翻看账录的狐王。
犹豫一下,他低声道:“将军,那边?”
“跟着。”梁镇阿抬起了头,摆手道。
姬华笑起,立刻转身出了军帐,挥手招呼了几声。
几百军士都敞开了喉咙,让歌声中再添多分豪壮。
“春来百花秋有月,夏迎喜雨冬瑞雪。我意劳苦不虚时,人间终可展华年……”
歌声涨而再涨,直到遍及全城,久久不落。
望北之声,东州之声,眼泪与血,永不干涸。
(注:当初没起好名字啊……贺长风和贺长安太像了,不要看错……歌借鉴了黄龙慧开禅师写的诗句,也没改好,到此时,方后悔读书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