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小段难堪而僵持的沉默中,门被吱呀推开,珍宝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武高大,仿佛有东西在她眼睛里碎裂,恍然,沉淀,而后黯淡,她轻轻地道:“阿娘……你胡说什么呀。”
武高大腾地站起来,脑子里一瞬间只劈出来三个念头——
寻珍宝你果然不会老实待着!
你竟然偷听?!
完蛋了……
寻珍宝嘴角咬着,眼眶如同被朱砂浸湿的宣纸,浅浅变红,越来越红,红得极为浓烈了,却用力忍着不流出泪来,她憋着嗓子对母亲道:“阿娘你误会了,不要胡思乱想,根本没有那回事,我只是受他恩惠照顾,所以感念他的好,哪里就偏到那上头去了,所以,所以你说这话好生奇怪……你,定是太累,我……我去帮你熬汤!”说完没法再待下去了,转身便走,脚步惶惶。
武高大转身就要追,却被吴有容一把扯住衣袖,她用力喘了两下,盯着武高大,一脸不可置信道:“……你!那你!你为什么拉我女儿的手,你还对她动手动脚,没个分寸!我还道你是情到深处年轻热血!你!你真是!你不是对她很好,好到掏心挖肺吗?!”她气得喘不过气来。
武高大连忙扶她躺下来,手忙脚乱地拿出回元丹聚气丹人参膏喂给伯母,然后极为笨拙地跪下来在她床头梆梆磕了两个头,道:“伯母你请听我说,我方才是一时没想明白……”
“你还要想?!这事你还需要想才明白?!我以为你那样的行为,你们这般的经历,你又是独自一人自己做主,我以为你从心便可,怎么还需要想?观你们言谈举止,我以为早就情投意合属意终身了!我真是病得太久了,没想到在这上头看走了眼,你若不是有情有意,你若不是做得这么坦荡无悔,你若有一丝的犹豫,我怎能将女儿相托?是,是我的错,我一错在早早不在儿女身边,没有女人给予她闺中教导,竟让我的娇娇被人这般占便宜了都不懂,二错在将死之人心急贸然,竟让我女儿受到这样的奇耻大辱……”眼泪又禁不住地流了出来。
武高大浑身置若冰窟,张口结舌,坚决反驳道:“不,不是!”
吴有容擦一擦泪,忽然冷冷地沉下脸,一指着房门,道:“你于珍宝、于我,都有救命之恩,我从心底里谢你万千,但请你于此时此刻,出去。”
武高大在寻伯母带着尖刺的目光中,感受到一种恐慌,好像十岁的时候跪在官府大堂上,看到州司斩立决的火签扔到地上的感觉,他郑重地跪下,道:“伯母,错都在我,您勿伤心伤身,我对珍宝的心意,我自己知道,天知道,地知道,日月也知道,但我有一句话要问珍宝,如果她愿意,如果她也无悔,我定来向您负荆请罪!”
吴有容将头别到一边,不再看他,武高大默然许久,只得歉疚行礼,起身离开。
郑重有礼地离开房门后,他拔腿就往珍宝屋子狂奔,冲进房门一看,除了默默在叼着碎被子想拼拢来的悬风,没看到别人,于是他又一阵风转身,在悬风看白痴一般的眼神中狂奔出去。
四面找了一遍后,他想起珍宝说熬汤,便又风一般冲过道观的前坪,直往里面那个小厨房冲去。
元宝在道观前撅着屁股写大字,念天地玄黄,武高大跑过去的风带起他的小道袍,他惊讶道:“六师兄,那个武凶凶好厉害,他跑起来有风!”
“哈哈哈,不是武凶凶是武仙修,他自然厉害,等元宝长到他那么大了,跑起来也有风。”
元宝便默默祝祷着快长大,一会儿,从里面又走出来几个道徒,都卷着袖子穿着围挡,奇怪道:“武仙修把我等赶出来,与寻仙修两人霸着厨房做什么?馍馍还没做好呢!”
“我看那样子,八成是要切磋。”
厨房里,一口气闯进来的武高大将门关上,停了下来。
他转身站在门边,望对面的珍宝。
两人隔着中间一方大灶台看着。
珍宝的双眼前所未有的黯淡,眼中还有一丝武高大熟悉的依赖和娇怯,似乎下一刻就想跑过来,拉他的衣袖打他,但那一点小小萤火也很快熄灭了,她抹干脸上的泪迹,将汤罐的盖子盖上,低头说:“你不许过来。”
武高大道:“我有话与你说。”
“我不愿意听。”
“那你有没有话想要与我说?”
“”我也不愿意说。”
“那我来说,你假装没有听到,好么。”武高大想走过去。
珍宝往后退,发狠道:“我不准你过来,我讨厌你过来,你要是再过来我就打死你……”
武高大脚步没停,珍宝着急地摸到一侧发髻上,将凤尾飞针放出来,幽蓝色的凤尾飞针一分为十十分为百百分为千,满满地悬停分布在空中,锐利地直指着武高大,如一面针帘阻挡了他的路,武高大只能止步,无奈又缱绻地看着她。
珍宝远远隔开了他,这才觉得心安,这才觉得不疼,她渐渐静了下来,望着前方的地面,忽然深吸一口气,两肩松下来道:“方才……”
武高大心疼,失神道:“……什么?”
“就在,方才……我才明白……你说的没错,我是对你有非分之想。”
武高大震惊地看着她。
“刚刚,我难过得好像死了一样,但是,那样强烈的难堪和耻辱,又让我活了过来,就这么一点很短的时间,我好像明白了许多我从来没有领会过的事……但是不论如何,于情于理,你不欠我什么啊,你什么都好,什么都做得好,你不用,不用因为道义或者,我阿娘的原因,便强迫自己……所以你,你是没有错的,你是自在的。我不管你是要来跟我说什么,不论是任何选择,我都不听,我不会接受你这份羞辱的。”扁嘴,眼泪一颗一颗砸在地上。
武高大心里咒骂苍天,忍无可忍,太阿剑信手一挡,大步直接地走进来。
珍宝看到他挟着满脸的冰霜而来,一席猎猎白袍在针雨疾瀑中被扎成了血色,英俊的脸上划开一道血痕,她惊吓地想收凤尾飞针,却一时手忙脚乱。
武高大径直穿过飞针的攻击,也不管身上被穿了多少血线和针眼,顶着一身鲜血淋漓直接走到珍宝面前,抓住她的手。
珍宝收起凤尾飞针摸他身上的血口子,焦急道:“你干什么?你为什么不停下来,你快出去治一治!”
武高大凝视着她,沉着脸,喉头翕动,张嘴说话:“我额、啊、嗝……”他忽然浑身僵直,连声音都无法发出,四肢微微抽搐,人往后仰。
你仙人的!这飞针有毒!!
珍宝满面惊吓,慌忙扶住他,却因武高大太重与他一起跌落在地,她六神无主地朝厨房外大喊:“快来人!快来人!啊!!——救命啊!!!”
武高大被毒到僵直在地,口吐泡沫,面容瘫乱,全身抽搐,他两眼一黑前只有一个念头——
让爷爷把话说完!!
……
大呼小叫,人仰马翻。
一阵兵荒马乱后,武高大身上缠满白布,僵直地躺在床上。
玄机子收针拔毒后,欲言又止地看一眼珍宝和武高大,一脸不懂地摇头,留下药方就走了。
热心道徒纷纷赶来,特地送上关心。
有苦口婆心劝解的:“二位高人,切磋要点到即止,同门要孝悌友爱。”
还有叹为观止的:“没想到,竟是寻仙修更厉害,人不可貌相也!”
还有忐忑不安的:“寻修士,你的毒没有飞进我馍馍里吧?”
还有匡扶志这种来了就不想走,坐在床边长吁短叹的。
武高大躺在病床上,来一个瞪一眼,来两个瞪一双,一只手一抬一抬地不知在表达什么意思,将全身能动的部位发挥得淋漓尽致。
总算把所有人都瞪走以后,武高大满意地躺在床上,静静地看寻珍宝。
她远远地坐在床尾边一张矮矮的月牙凳上,垂头盯着前面热气腾腾的药罐,背影乖巧又纤弱。
武高大想,她没有父兄,孤零零一个女孩,只有一个病卧床头的母亲和年幼懵懂的弟弟,被人欺负了也没人撑腰,不然现在,她的父兄也会把他打成这个样子吧。
她倒好,自己帮自己把气出了。
武高大缓缓伸出食指,轻轻在床边敲了敲。
珍宝回头看他,迟疑地站起来,又愧疚,又狼狈:“……怎么了?你要什么吗?”
武高大抬起食指,直直地指着她。
珍宝不解地走近一些。
武高大唤出法器洗星河,将一根柔韧的银丝飞出,缠到珍宝的食指上,而后一点一点地卷绕、拖近,将她缓缓拉到自己身边。
……直到两人指尖轻轻相对。
「你。」他用口型说。
珍宝的脸腾地红了,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抽开,躲开武高大黑沉又温柔的目光,道:“我,我阿娘说,以后不准你随便来碰我。”
武高大失望地看着她,目光执着地想表达,却口不能言,有点狼狈。
珍宝见他孤孤单单躺在床上,脸还是那天不理地不理的冷傲模样,眼神却很受伤,平时身姿矫健、有上百句话反驳她的人,现在却只能一动不动躺着,还不知道身体会有什么损害……她愧疚地低下头,不忍看他这样的示弱模样,终究还是将手伸过去,轻轻捉住他的手,小声:“……不过,我可以来碰你。”
武高大的心又被撞了一下,他想,他这辈子,都不会遇到比她更好的姑娘了。
方才倒地的一瞬间,在经历濒死的一瞬间,他脑子里思绪万千回忆闪乱,却有一个悔恨最为清晰,那就是没能立刻答应寻伯娘,没有及时告诉珍宝,他有多喜欢她,多心爱她。他想跟她在一起,生活,修行,种地,过日子,做什么都好,他不该踟蹰不前畏首畏尾,他不该惧于命运的为难,自小时候亲眼见到全家沦祸后,他便知道弱者为鱼肉,强人为刀俎,他要立的道是强者之道,若天阻他他便逆天,若地陷他他便覆地,若世事待他不好他便改了这世事又如何?
他凭什么要过宝山而空回,有珍宝而不取?!
武高大心里激荡却没法说话,只好以动作表达,他紧紧握住珍宝的手,缓缓将之放在自己心口,然后以毕生最浓重的温柔,沉沉地看着她。
珍宝帮他按了按,关切道:“怎么了?胸口闷了吗?布缠太紧了?喘不过气?”
武高大:“……”
于是他又另辟途径,挣扎着努力抬起自己的手,按到了珍宝的胸口……
珍宝低头看一眼他抓在她胸上的手,不敢置信地抬头,劈面给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武高大!你果真是个王八蛋!”掩面而泣跑了。
武高大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沉默许久。
然后脸上徐徐地爬满了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