参出商没,四月逝了,迎来五月。
重锦算了算日子,距上辈子抄家还有九个月。
重府与往日并无二致,昨日二老爷交了份差,得皇帝满意厚赏,一箱箱的赏赐抬进重家,直抬了小半个时辰才尽,一众府人都乐得合不拢嘴。
眼下重家这形势,当真是看不到半点要被抄家的迹象,整个府里只有重锦相信,这一切繁华不过是火树银花,谢尽了才知何谓转瞬即逝。
正所谓醉过才知酒浓,上辈子有钱的时候不知道钱有何所谓,到了没钱的时候,除了钱其他的都没所谓了。
这一日她把攒下的银子数了数,共五百多两,离目标的一万两还差得远。饶是如此,与刚重生时的两手空空相比,也算小有积蓄了。
只是这些钱建房还远不够。
日子一天天过得飞快,房子若再不建起来,就赶不及在抄家前完工了,到时候难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重锦也考虑过,宅子其实也不必太好,能够住人就行,可一想上一世已经如此委屈了,这一世说什么也要体体面面地出嫁,一咬牙一跺脚,还是决定要盖间一千两的宅子。
这样一来,五百多两显然还不够,还真应了春语说的有了房子却没屋顶,要淋着雨过了。差的钱从哪来呢?
阳光从窗子里照进屋来,打在紫檀木柜子里一件件精光细润的瓷器上,闪烁出耀眼的光。
雕花乌木平头案前,坐着一脸忧愁的重锦,她一边咬着笔杆,一边愈发熟练地打着算盘,晶莹的眼珠子里装满了圆润的算珠子,时不时瞟一眼最左边那一竖的,恨不得用眼神拨一拨。
打重生到现在,足足两个月的时间,重锦攒钱的方式有以下这些:通过节约每月的生活费攒了十五两、卖了些首饰式样图换了二十两,老太太和重贞给的首饰换了二百八十两、私下变卖自己部分首饰衣衫得了二百两、串通天戊道人做法收了三十两,还有其他鸡零狗碎的方式得来了五两,林林总总共是五百五十两。
她每日都辛苦画些首饰图,得的却不多,变卖首饰和衣衫的银子倒来的快,怪不得世人总是盼着来些快钱。
自古钱财有进必有出,虽她已是省得不能再省,为此还担了个“抠门”的名声,有些花销和打赏却还是必要的,这样她就还剩下五百三十两。
“唉……”重锦想着,一声长叹,吓得两个丫头忙问怎么了。
“钱难攒啊。”重锦托着下巴,一只手敲打着桌沿,“能再卖些什么换点钱就好了。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咱们什么也不靠,空有这华而不实的大院子。”
秋思原是在吃着重锦早上剩下的翠玉豆糕,听她这样一说差点给噎住,一双眼瞪得赛铜铃,“姑娘要……卖了这院子?”
她知道重锦最近的想法很大,但不知道这么大。
重锦扶了扶额,“卖、卖不了。”
春语失笑,捏了捏秋思的脸,“笨丫头,卖了这宅子你住哪里去?”
重锦扫了圈自己的屋子,只见花梨百鸟朝凤图的围屏、紫檀木折枝梅罗汉榻、红酸枝卷草纹腿炕桌、珐琅面龙戏珠纹圆凳、铁梨嵌螺钿翘头案、紫檀八仙八宝文顶竖柜……一件件都是精雕细琢的,既典雅贵气又价值不菲。重家这么多年的富贵积攒沉淀,除了吃进重家人肚子里的,基本上都在这些家什器具上了。
只是这一件件都又大又沉,她有心卖却搬不动。
屋里装饰的瓶器有不少,只是恐怕值钱的也没几件,贵重的大都放在库房里保存着,每一件都上过家里的器物册子。剩下这外面一些能值点钱的,都被千叮咛万嘱咐了小心看着,少了哪一件也不好蒙混过去。重锦早就打过这些瓶器的主意,因为不好处理才暂且搁下了。
现在建宅子迫在眉睫,她这几天天天盯着这些个瓶子,眼才挪开了心里又想上了,一天不换了银子就一天浑身不舒服。
这会眼睛瞄上一双宋代官窑的龙泉釉双耳瓶,那瓶子幽幽泛着冷光,重锦忍不住心一动,就想:一定要把它卖了,小银子们可都在招手呢!
春语见她眼神缠着那双瓶子不放,已知她在想什么,说:“姑娘,这瓶子是前年太妃赏的,被问起来该怎么交待呢?”
“就说我打碎了吧。”
“好端端摆着的瓶子,打碎一个已是了不得了,姑娘还打碎了两个。叫大太太知道了,又不知要说些什么呢。”
“哪管的了她说什么,只管我这宅子先建起来了再说。”
秋思听了有些迷糊,“姑娘,咱们不是还差五百两吗?”
“是差啊。”重锦理所当然道,“只是也不耽误建就是了。只使现有这些银子,能起了几间算几间,以后总还有银子的,慢慢添上就是。”
秋思小嘴张了张,望了眼春语又闭上了,心想用五百两做一千两的事,换了她是万万不敢的,到底还是姑娘豪气干云。
“你们说,别人的钱都是怎么来的?”重锦定下卖瓶之事,又开始为别的钱而发愁,一万两的目标,一个瓶子多的也就几百两,她得卖多少瓶子才能够。
总不能把屋子都搬空啊。
春语有些纳闷地看着重锦,“姑娘这话是何意?像二位老爷这样的官宦家,有朝廷发的奉银,那些个商贾之家,又是做买卖来钱。这世上有戏子、有医匠、有相士、有画师、有船夫……各人自有各人的本事,也自有来钱的方式,像我父兄一般的,便通过种田耕地来罢了。”
“那姑娘们呢?”
“像姑娘你这样未出阁的,自然有老爷夫人照顾,到了嫁作人妇,自然又有夫家照顾。”
“这样说来,没有父母和夫家,我便活不成了。”
上一世的重锦跟春语一样,觉得身为小姐钱来得理所当然,花的也理所当然。现在她才意识到,重家虽然有钱,但她个人是没有的,她这些日子从家里搬这挪拿,虽然也攒下了些钱,这样的来源到底不稳定,总有种朝不保夕之感。
叫人心慌。
“姑娘的意思是?”
“我想知道别人的钱到底是怎么来的。秋思,你且先把翠玉豆糕放一放,去让你的表兄弟刘福给我弄几本教人怎么赚钱的书来。”
正吃得满嘴都是的秋思立刻放下了豆糕,抹了抹嘴,“诶,这就去。”
“这两日将瓶子卖了,咱们就看地去。”
“看地?”春语和秋思异口同声。
重锦抓了颗杏仁丢进嘴里,一咬“嘎嘣”一声,“要建宅子,总得先有地啊。”
两个丫头这辈子没买过什么贵重的东西,做过的最大的买卖就是把自己卖给了重府。
这跟着重锦花钱就是不一样,都能去看地了。
重锦虽然是侯府千金,但生来锦衣玉食,也并没有体会过多少花钱的快/感。她自己也没想到,有一天她会自己买一块地,在这块地上建一个自己的宅子。
“姑娘想买哪里的地?”
“自然是……”重锦说着突然打住了,自然是离邵府越近越好。
*
翌日夜里,二更刚过,按重锦的吩咐,秋思用一房蓝色花布包裹了那一对双耳瓶,到廊下交给了她的表兄弟刘福。那一夜正好是他当值,他便趁夜把瓶子运出了重府,找个地方藏了起来。
到了天亮,重锦带着两个丫头和刘福,乘着马车先取了瓶子,又掉转车头驶向了琴台街的古董店。
琴台街是金陵数一数二的闹街,人群熙攘,通渠相注,一间间店铺甍宇齐平,粮铺、酒馆、茶舍不一而足。在最热闹繁华之地,还有一间青/楼名唤撷芳楼。
重锦坐在马车里,百无聊赖地扒着帘子往外看。只见前方的撷芳楼门口围了一些人,一架异常华贵的平顶黑漆双头马车停在那里,车后的黑绸帘子上有一个特别的图案,像是个“韩”字。马车后跟着八名家奴,车两边还有两名身着锦服的男子随侍,车里的人显然来头不小。
等重锦的马车离得近了些,只见那黑绸马车旁,一个满头鲜血的姑娘坐在地上,血水自她额头不停地往下滴。
黑绸马车里传出一个低沉的男声,“我买了。”
一个彪形大汉走向马车,对着帘子里问:“她的赎身银要二百两,你果真要买?”
“不,我不买这姑娘。”
大汉露出凶狠之相,挥了挥手中的棍子,“买不起就快滚开。”
男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我买这楼。”
话音方落,人群中立刻响起一阵唏嘘之声。只因为这女子寻死撞上了他的马车,他就要买下整个撷芳楼,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稀罕事?
秋思忍不住小声叹息,“好有钱啊。”
几个彪形大汉愣了愣,不禁面面相觑,半晌终于有个脑袋里不全是浆糊的问:“这姑娘的赎身银你都嫌贵,这撷芳楼你又如何买得起?休得唬我们。”
“不值得的东西一两都贵,值得的东西一千两都便宜。”男子停顿片刻,一只手稍稍撩起车帘,声音从帘下飘了出来,对着地上的姑娘道:“你的血既洒在了我这马车上,我就不会坐视不理,你且安心,不必哭了。你既是在我买下这楼前逃出来的,我便当这楼里本没有你,你自可以离去,不必赎身银,只是,你要帮我洗净了这马车。”
血泊中的女子泪眼汪汪,很是讶异地望向男子,却被一道帘子挡住了视线。
男子言毕,又对几个大汉道:“把你们东家请来,只让他也给你们结了月钱,打今天开始,你们在撷芳楼的差事,算是办完了。”
见两个丫鬟一门心思看着戏,马车走得慢吞吞的,她忍不住催促,“快走罢。”架车的小厮这才记起了正事,鞭子一挥,马车继续前行。
从那黑绸马车旁经过的时候,重锦忍不住撩开车帘看了一眼,恰巧里面的男子也掀开了车帘往外看,两人一时间竟四目相对……重锦好奇探究的小眼神被逮个正着,正是好不尴尬,一双大眼睛无意识地眨了两下,立刻假装看向了别处,片刻后赶忙放下了车帘子。
男子眸光幽幽,嘴角弯了弯,俊逸的面庞上是一抹让人看不透的神色。
重锦的马车驶离了撷芳楼,继续往古董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