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极其普通的三进小院,白墙灰瓦,半面墙上爬满是青翠欲滴的长青藤,门口左边一块小小菜地,里边种着些黄瓜青菜,黑漆小门静静的掩着,安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中间小厅内阴晦沉静,四壁空无一物,壁角处烧着几支红烛。一个黄衣人背面而坐,身后一个人恭恭敬敬的垂手站着,没有人知道他这样站着已经快一个时辰了,可是奇怪的是,这人脸上没有一丝不敬不悦之色,若是郑国泰在这,打死他也不会承认这个神色近乎于虔诚的人,正是他认识的那个呼风唤雨、无所不能的顾宪成。
“苏映雪已经进了遐园了吧?”声音空幽沉静,在空旷的室内低低回响。
顾宪成语气恭敬,“师尊放心,已经进去一个多月了,依苏映雪的姿色与报仇心切,自然会马到功成。”
“师尊明鉴,睿王虽然不凡,可是从他就藩那日起,就已失去了和我们角逐天下的资格,依宪成看来,师尊大可不必对他如此防范。”
“虎生犹可近,人熟不堪亲!”黄衣人一声冷嘲,“你未免太小看那个皇长子了!就藩难道就没事了么?不要太天真了,难道忘了咱们大明成祖皇帝是怎么得的天下,当年他也是藩王!”
顾宪成默然不语,额角微有汗滴。
黄衣人缓缓转过身来,脸上神色喜怒难辩,“历练了这么久居然说这样的话,着实让我失望。”
顾宪成猛的抬起头来,似乎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又紧紧闭上。
“眼下朝局动荡渐止,申时行致仕,王锡爵请辞,赵志皋软弱,张位性暴,这些人都已不足为惧,惟有沈一贯为人奸猾,又在朝中拉党结派,却是有些难缠。”
“他有皇上撑腰如今重掌内阁,暂时动不得他。苏家满门被戮,我单留下苏映雪一人,现下安排到他的身边,挑动他们虎狼相斗,我们坐收渔利便是。”
顾宪成垂下眼睫,叹服同时心头油然一阵苦涩。在这位师尊的心里,只怕是这天下人人都是棋子,无不可算可利用之人,即便是自已这个得意弟子也不能免俗。
“师尊苦心孤诣,步步神机,弟子敬服。”
“戒急用忍才是上道!几十年都等了,绝不能急在一时,以致功亏一篑。”语音铿锵,雄心万丈中似有无限感概,“你要谨记!行大事者决不可轻敌冒进,否则必坏大事!想当初我若不是……”说到这里,声音戛然而止。
顾宪成心头一阵怦怦乱跳,单从师尊这一句话中他已隐隐察觉到了什么,忽然心里一种说不出的恐惧,这位师尊心思之深、谋虑之远,实在远远超出他所能想象。
“师尊教训,弟子记下了。”顾宪成神色变幻不定,忽然低声恳求,“他日大业有成之时,求师尊开恩成全,放弟子仿范大夫泛舟五湖,平生所愿惟此而已。”
湛湛眼光有如实质落在顾宪成身上,良久之后叹了口气,“你才智超群,天生就是伊尹、吕望一类人物,可惜情孽纠缠却不思解脱,终难成大器。”心痛之意,溢于言表。
顾宪成脸色一暗,“是徒儿不成器,让师尊失望了。”
黄衣人冷哼了一声,师徒二人都不再说话,沉默了一会后,“这几日我便回去,京城有你坐镇,我很放心。”
顾宪成颇有些不舍,“师尊来的时间不长,为何不多住些日子回去。”
“出来已久,也该回去看看了,你从小在我身边长大,你的孝心我知道。”得到师尊温言安慰,顾宪成心里一暖,黄衣人呵呵笑道:“回头去护国寺买点糖葫芦,我要带回去。”
护国寺的糖葫芦天下闻名,可顾宪成不禁为之愕然,什么时候师父还好上这一口了?他事师极诚,心中好奇也不敢多问,连忙应承下来。
“师尊,这几天朝中事情已经不多,有叶进卿和李三才等人在,不会出什么大乱子,我想瞅空回趟老家。”
黄衣人没有太过在意,“随你吧,不要误了正事就好。”
“师尊放心,弟子晓得轻重。”
前几天接到兄弟顾允成和好友高攀龙的来信,得知常州知府已经批下专款,书院的事情已经有了着落,现下又得到师父应允的顾宪成心情变得很高兴。
江山万里如画,引无数英雄为之摧眉折腰。人生也如同一出大戏,彼方唱罢我才登场。就在顾宪成等人踌躇满腔,指画风雷的时候,身在济南的朱常洛也开始了一系列的动作。
朱常洛这几天很是忙活了一阵,毕竟还有一万多人天天的吃喝拉撒等着自已,眼下当务之急,就是流民如何安置的问题。
书房内朱常洛在墙上挂起一幅济南地形图,指着其中一块地方,神情笃定,“我们就到这里安家吧!”
孙承宗、熊廷弼、叶赫三人六道眼光一齐落到朱常洛手指的那个地方,等看清了之后,不由得都为之一怔。
山东这个地方在大明来说,虽然不如江苏湖广一带富得流油,但也绝不是穷乡僻壤之地,朱常洛的封地是济南府,辖地有四州十五县。四州分别为泰安、德州、武定、滨州,四州中论富庶当以泰安为首,而最穷的当属滨州。
对于朱常洛的问题,孙承宗没有表态。
“王爷,你确定要将流民全迁到这个地方?”沉不住气的人是熊廷弼。
做为四人中唯一实地考察过的熊廷弼,他最有资格问这个问题,随着朱常洛头点了一点,熊廷弼一颗心忽悠一下就沉了底,当即跳了起来,“殿下使不得,四州十五县中最穷最贫瘠的就是滨州啦!”
在他看来,滨州那个地方有山有海还有河,看起来挺好,可是山是穷山,河是黄河,海是渤海,可是那里的地除了少数一点凑和外,大部份除了长草什么都不长!
要将这一万多口子拉到那个地方去干什么?喝西北风么?这不是要作死的节奏么?
看了一眼镇定自若、成竹在胸的朱常洛,孙承宗再度觉得这个事没有那么简单,伸手拉了一把犯了熊脾气的某人,“飞白,莫冲动,静坐听听殿下的道理。”
叶赫瞄了他们两个一眼,心里暗暗好笑,这两位还是跟朱小九处得时间短啊,他们难道不知道这位主是从来不会吃亏的么?他对于朱常洛的决定从来不担心,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对于这个多智近乎妖的家伙种种出人意料的主意,叶赫早就练成一颗平常心对待,多离奇的主意他都不会觉得奇怪。
“老师,流民名单做好了吧?”
孙老师对待工作一向是仔细认真,诚诚恳恳的,伸手从袖子中拿出一个小本,递给朱常洛,“由京而来流民中,老弱妇孺者三千一百人。青壮年者八千六百人,按照你的要求,我已挑出了五千人精壮者为练兵之用。”
“嗯,这么说除去这五千人,咱们手里还有三千六百个青壮劳力可用。”
“其实不止,老弱妇孺也并非什么都不能干,种种田什么的也不是什么难事。”事实也就是这样,谁说女子不如男,除了不能上前线打仗,论起种地什么的,女子并弱于男人。
朱常洛点了点头,“嗯,现在说下我为什么选择滨州这个地方做为安置之地罢。”这个才是正经话题,孙承宗还好,熊廷弼眼睛瞪得溜圆,就连叶赫都扬起了眼皮,看这个家伙要出什么妖蛾子。
“诚如熊大哥所说,四州十五县中可能拿出个地方都比滨州好,我也绝对相信,只要我去找周巡抚拿皇上赐给我的二万顷地,他绝对会给咱们安排最好最肥的地,可是……”说到这里朱常洛顿了一顿,澄清如水的眼神最终落到了熊廷弼的身上,这难免让熊廷弼心中惴惴。
“有得必有失,咱们得来的地,必定就会有人失去。官老爷们手握权力,再怎么也不会让他们自已有半点损失,那么损失的就是那些苦哈哈的百姓!”
在座都是聪明人,响鼓自然不用重捶,熊廷弼的头忽然就垂了下去,孙承宗肃然起敬,能如此为民生着想的来日必是一代明主。
“百姓何辜,要因为我的就藩让他们失去全家倚之糊口的土地?难道将流民从京城带过来就是为了抢山东老百姓的口粮?这种事可不是我的本意。”
熊廷弼忽然站起身来,对着朱常洛就是一礼,大声道:“我错啦,是我只知有已,不知有人,我……我真是惭愧的紧。”
“大哥莫要放在心上,虽然一时想不到,却不是你的错。”得了安慰熊廷弼心里好受了很多,孙承宗脸带笑容,意味深长的道:“殿下莫要再卖关子,有话就请对我们直说便是。”
“滨州这个地方南临黄河,北濒渤海,四周山恋无数,你们都认为那里土里贫瘠,这是事实。”每年黄河泛滥必定成灾,海边土地因为盐分太大,更是不适合耕种,这是所有人都知道的情况,可是他们不知道是在滨州的那些秃秃的大小山头里,有着丰富的铜、金、银矿么?在那些人见人走的盐碱地里,有煤、有石油么?
一想到这些,朱常洛都开心的要死,让种粮什么的去死吧……
“老师,你和飞白回去安排下流民大军,收拾东西,等我和叶赫去见周恒回来,咱们就开拔动身,前往滨州安家落户!”
动了真格的这下连孙承宗都有些沉不住气,“殿下,拔营起寨好说,但是能不能交个底,咱们去了干什么?那里土地贫瘠,这屯田养兵之事如何进行?”
“谁说咱们要去种田了?”
一句话如同石破天惊,别说孙、熊二人,就连叶赫都瞪起了圆圆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