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乾清宫出来的朱常洛,与前些天焦急难熬相比,就好象一个人身处幽暗曲折的山腹,经过一番曲曲折折的弯弯绕绕,终于发现了尽头处那一丝闪动的亮光。朱常洛的脸色明显有些疲倦,可是眼底全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与心结放松后的释然。
王安与魏朝对视了一眼,都情不自禁的松了一口气。王安喜眉笑脸的凑了一上来:“太子爷,您出来就好,刚刚可吓坏奴才了。”
见他活泼泼的满脸喜气,让人一见就心生喜欢,若得朱常洛莞尔一笑:“让你担心了,走吧,咱们回宫去。”
忽然身上一暖,朱常洛愕然回头,却是魏朝将一件斗篷披在他的身上,“已经入夜啦,太子爷小心不要着凉。”
直到这时,朱常洛才发现天色已暮,游目四顾见各宫已经点起盏盏灯光,暖风夹带着阵阵花香吹动衣袂发梢飘飘飞扬。
“现在什么时候了?”
“回殿下,已是亥时了。”
没有想到这一番长谈,居然不知不觉的过了这么久,不管怎么样,总算一切顺利的通过了,朱常洛点了点头,带着魏朝王安信步由缰往南行来,尽管很想劝一句太子殿下用銮驾或许可以走得快些,可是王安毕竟还是个很有眼色的人,看看太子正在专心致志的出神,聪明的王安觉得自已还是闭上嘴不要打搅为妙。
忽然眼前现出一队人影憧憧,看方向正往自已这面而来。魏朝连忙快行几步,低声喝道:“前方来得是那位贵人,太子殿下在此!”
声音虽低却极清楚,夜色中清析无比的传来了过去,前面那行人马上停了脚步,人群分开,一个素淡的影子如踩着风般飘了过来,侧立在路旁一株柳树下,柔声道:“臣女苏映雪,从坤宁宫来,无意挡了太子殿下的路,还请不罪。”
柳丝被风轻轻卷起,无尽轻柔舒缓,而人却象夏夜昙花,肆无忌惮绽放的灿烂绚目。
对于苏映雪,朱常洛一直很客气,停下脚步:“母后可还安好,劳苏姑娘捎句话,这几天我一定去坤宁宫请安。”
苏映雪一笑如花绽放:“太子监国理政诸事纷杂,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一时分不开身也是有的。不过太子来坤宁宫,娘娘肯定会开心的很。”
朱常洛点了点头,眼光在苏映雪身微一流涟,夜风之中衣袂轻扬,比之上次相见身形似乎又清减了一些,“一入宫门深似海,因为母后的事苦了苏姑娘了。明日我办完事,就来见母后,到时会求她放你出宫。”说罢歉意一笑:“深宫之中,自不由已的事很多,苏姑娘再忍几天吧。”
听出他话中的意思,苏映雪神情有些局促,抿了下嘴唇,张了张嘴,正待要说不说的时候,魏朝凑上前来:“殿下,您这一天也累着啦,要不要奴才去给你请銮驾来?”
一不小心又被这个家伙抢先说了自个的话,王安又是气又是急,不甘落后的上前一步:“殿下,明天还要见莫公子呢。”抬头看了下天色,朱常洛拍了下额头,开心笑道:“你不说我还差点忘了,好久没有莫兄,别说我还真是想死他了。”
“果然晚了,不必銮驾,我们走回去罢。”说完对着苏映雪一笑,:“不担误苏姑娘休息了,风寒露重,一切小心。”
黑暗中朱常洛没有发现,在听到莫兄两个字后,对方一直浮在脸上的温柔瞬间化成僵硬。夜色深暮已看不清神情,但是眼底的光在这一刻瞬间闪亮,好象是满天星斗的璀璨星光,在这一刻尽数融进了她的眼中。
凝视着朱常洛一行人渐行渐沓的身影,苏映雪脑海中再次浮现出刚才坤宁宫那一幕……
王皇后也不她叫起来,眼眸在她身定了一瞬,一本正经道:“你年纪已经不小,生得颜色好不说,偏偏又是个玲珑九窍玉人,本宫一见你就喜欢,从心讲本宫是不愿放你出宫的了……”本来一直在怔怔倾听的苏映雪,听到这里时,好象听明白了什么,一下子脸变得通红,王皇后又叹又笑:“哎哟,瞧这小脸皮薄的呀,且别慌,听本宫把话说完。”
苏映雪只觉得从脖子到脸,一路火辣辣的烧得慌,垂了头跪在地上,不知要怎么办才好,只听皇后接着说道:“上次睿王选妃,本宫的意思你是懂的,可惜偏偏被李家小姐抢了个头筹,那姑娘虽然也生得好,可惜年纪大了太子几岁,不过谁让他们有婚约在前,也只能罢了。”
听得出皇后语气中的几分不满和遗憾,苏映雪怔怔的听着,心底不知为什么居然生出几分欢喜。想起前些日子,御花园中那如火如荼的身影和盛气凌人的气焰,盘旋在脸上红潮瞬间退去,眼底深深浅浅的有光闪烁。
“今天本宫和你说个实话罢,本宫给你想了两条路,事关你的终身,你好生听着,好生选择。”
苏映雪身子一颤,连忙伏低身子:“臣女洗耳恭听娘娘吩咐。”
王皇后正色道:“一条是太子妃位已定,按祖制尚缺一良悌。”苏映雪的心猛烈的跳了起来,砰砰的好象快好蹦出嗓子眼,正在患得患失不知所措的时候,皇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当年择选睿王妃的时候,你的意思本宫也看出了几分,今天本宫还是想再问你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咱们太子的人品有目共睹,本宫自然不必多说。”说起朱常洛,王皇后的口气变得自豪骄傲:“当然你若是实在不愿陪在太子身边,那么本宫就认你为义女,到时给你指个人家,就全了本宫这份心。”
看着苏映雪涨红的脸羞赧的神色,王皇后忽然笑了起来:“本宫自然喜欢你在宫里,有你陪伴,本宫这下半辈子还有个陪着说说话的人……”看着苏映雪低着头不发一言,王皇后叹了口气,口气变得有些萧瑟:“你看本宫,又存私心了,这宫内生活苦得很,本宫这辈子都熬得够够的,你不选这里倒也不错。”
……思绪如水般收回,四下里虫鸣啁啁,叫得人心烦意乱。苏映雪忽然就叹了口气,目光再次向那人离去的方向眺望了一眼,映入眼帘只有一片寂静的黑暗,恍惚间眼前现出一个高大身影……苏映雪忽然打了个冷颤,心头忽冷忽热,落寞与冰寒像爬满山石带刺荆棘,而她自已正好身处其中不过方寸之间,不动则不伤,一动就是痛入骨髓……僵硬的神色已经崩溃,和夜一般的眼眸中飞上了一团雾,遮住了浮上来的那隐隐一丝决绝之意。
今天天气非常之好,万里无云的天空如同拿水洗过,清澈得如同一望无际的大海,吹来的风似乎带着少女身上的馨香,扑鼻入心的舒服。
顺着去慈庆宫的青石路上,魏朝一马当先在前引导。身后跟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适中,一脸的小心谨慎;一个身材高大,一路上东张西望,嘴里时不时发出啊、呀诸般不同的惊叹之声。
黑着脸的莫江城伸手拉了一把罗迪亚,小心警告他道:“你收敛些,这里不是濠境,这里是紫禁城!”
话虽不多,可是内容已经足够多,罗迪亚不是蠢人,连忙歉意的一笑:“莫莫你不要生气,这里的景色实在太美了,我实在是忍不住,如果朱礼安他们知道我居然能进了紫禁城,他们肯定会羡慕死我的。”嘴上虽然说着知道,可是不过三刻,又是本相毕露。
魏朝在前边将后边这位说的话听得真真的,见他生来舌头比别人大圈的奇怪腔调,实在忍不住再度回头看了下从帽子露出的黄头发,以及那碧蓝碧蓝的眼珠子,魏朝忽然觉得自已现在就是马上死了也不过枉了,这辈子总算见了一回传说中罗刹鬼是什么样子的。
不由得心下好奇,一大早太子就命自已出午门等着接这个两个人回宫,可是王安也同样领命出宫去了,难道也是去接人?回头看了一眼这个马猴一样的家伙,魏朝的眉头就有些拧起。
自从入宫来,这个家伙一路上大呼小叫不说,此时更是放肆,一对蓝洼洼的大眼,盯着路过的宫女死看个不停。魏朝心里有气,灵活之极的眼睛转了几转,脸上便浮了几丝笑:“您们二位爷是初次进宫,小的就多几句嘴,这宫里讲究一个三多;只要知道这三多,不敢说在这宫里来去有如平地,但怎么也能保个平安。”
平安两个字有些刺耳,莫江城斜了魏朝一眼,忽然心中一动,展颜笑道:“就请魏公公指点一二。”
罗迪亚顿时来了兴趣,瞪着大眼,操着跑腔走调的语气道:“是啊,你快说。”
魏朝脚下不停,“其实说白了,这宫内有三多,一是房子多,二是贵人多……”
自从罗迪亚踏进这紫禁城第一步到现在,就被眼前所见一切深深的震撼,如同置身传说中的天堂,印证魏朝说的话,不由得心花怒放:“你说的对,太对啦……我来猜你最后的那一多,肯定是女人多!”说到这里呵呵低笑,眼神肆无忌惮,闪着绿光掠过几个路过此地的宫女。
莫江城的脸色变冷,而魏朝从鼻中往外冷哼一声,正好打断莫江城刚要说的话:“贵客说笑了,最后那一多不是女人多!”
恋恋不舍的从宫女身上收回目光,罗迪亚对魏朝的话忽然有了兴趣:“那是什么?”
魏朝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冲着罗迪亚森然一笑:“是……死人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