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不知什么什么时候起改了形状,由片片鹅毛变成细细雪面,被一阵阵飒飒北风毫不费力的卷起,白毛风在这片无垠草原上瞬间奔腾啸,有如海浪拍岸一般呼哨汹涌澎湃,天地在这一刻完全模糊了界限,到处一片白茫茫的混沌。
冲虚真人眯起了眼,凝视着与自已相隔几丈开外的那个玄衣人影,眼神迷蒙复杂,忽然叹息一声:“……你确实是我一生中教出的最得意的弟子。”淡淡语气中不着悲喜,却有分明的感概。
叶赫垂下了头,难过道:“弟子曾一直为有您这样的师尊骄傲。”
一个曾字好象一个笑话,眼神中带上了笑意,冲虚真人不可抑制的笑了起来:“很好,你辛苦千里奔袭,莫不是想杀我才来的?”
叶赫长长的眼睫垂了下来,“弟子不敢,有几个问题压在心头不吐不明,求师尊赐个明白。”
冲虚真人脸上笑容越加明显,既便是隔着老远,叶赫不用抬头也能清楚感受明白。
“身为师者,第一要务就是要传道授业解惑;你既然还叫我一师尊,我却不能生受了。今天有什么问题尽管问,一定尽如你所愿。”声音带着淡淡讥诮,但依旧很平静。叶赫惊讶的抬起头来,看着冲虚真人的眼神变得认真而专注。
此时风雪愈大,可是对面那道杏黄影子却是无比清析,“师尊,我阿玛清佳怒的死,是不是和你有关?”
对于这个问题似乎早有意料,冲虚真人抬头望天不屑一笑,语气有莫名的调侃和古怪:“……你的阿玛?”见对面叶赫狠狠的瞪大了眼,瞬也不瞬紧盯着自已,忽然哈哈一笑,点了点头:“虽然不是我动手,但是他的死确是因为我而起,你要认为他是我所杀,也不无不可。”
心里传来某处地方咯嚓一声碎了的声音,嘴里已经有了血沫的味道,手指紧紧握住了望月的剑柄上,“……为什么?”
看着正在向他艰难迈步的叶赫,冲虚真人笑得神秘莫测,带着嗜血般的畅快:“挡路的石头,若不能踢开就只能打碎,就这么简单。”
叶赫身体不住的颤抖,似乎朝着前方移动的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锐利的锋刃割开皮肤疼痛难挡,尽管每迈出一步都是特别的艰难,可他却无法停下脚步。看着他的动作表情冲虚真人依旧在笑,眼神中露出的尽是轻视和嘲谑:一个小小的真相,就被打击如此,这样的状态还想找人复仇?真是不知所谓。
“当初我在那个时时面下山入宫,遇到朱常洛,是不是也是您的一手策划,刻意为之?”
冲虚真人连看都懒得看他,扭曲的脸上现出一个诡异的笑:“其实我当初的目的倒不是让你去救他,我只是想让你去看一下他和他的母亲,想让你亲眼看着他们死在你的面前……因为在那个时候,你是我诸多计划中早就定好的主角,可惜……不知为什么,事情变化的连我都有些出乎意料……本来给你准备的天王护心丹,没想到居然在他身上起了作用,你这个主角也从此变成了配角,这个结局确实太出乎我的意外。”
一段话说的继继续续,可是其中诸多的信息,已经足以让叶赫难以承受。
风从来就没有停过,猛烈的在耳边呼呼作响,可是叶赫已经完全没有感觉到了,此时他心里震骇远比这草原上的风雪大的多。眼底浮上淡淡血气已经在变浓,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句艰难的问道:“师尊,你能告诉我这样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无比渴望的望着对面那道朦胧的黄影,声音中带上几分哽咽沙哑:“求你……求你告诉我吧。”
冲虚真人眯起了眼,看着那个只被自已几句话打击到虚弱不堪的少年,眼底闪着无比快意的光,兴奋的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告诉你的已经很多了……罢了,看在师弟一场的份上,我答应你,在你死的时候一定会告诉你,只是不会是现在!想必你还有好多问题要问,快别浪费时间了,我已经等不及了。”
看着那陌生又熟悉的那张正在得意大笑的脸,叶赫体内血脉好象被人塞进了千万根牛毛细针,所过之处刺经破脉的剧烈痛楚让他脸色变得全是煞白,嘴角一丝鲜血蜿蜒而下,声音低沉艰涩:“苗师兄是你杀的,我想知道为什么?”
好久久不曾听起这个名字,乍一听冲虚真人倒是愣了一下,随后再次用嘴唇薄薄勾勒出的一个笑意:“苗缺一,在我诸多弟子中最擅有毒,天份之高是我今生罕见,与其说他是死在我的手里,不如说他是死在他自已的手上。”
尽管在迷蒙风雪中,冲虚真人也能清楚明白感到自叶赫那边传来的强烈不解之意,冲虚真人叹了口气:“他不该盗了我仅存不多的七心海棠和血龙参,却是为了应你的请求帮他练制解药,更该死的是……”叶赫发现,从自已现身以来,这是冲虚真人第一次变色:“该死的是他居然成功了!所以你说,他该死不该死呢?”
叶赫怔怔的停下了脚步,呆呆的望着近在眼前的师尊,他们离得已经很近,面对面的呼吸可闻。
冲虚真人有趣的发现,这个小弟子看向自已的眼神中已经没有了昔日刻骨铭心的尊敬,有的只是厌恶和恐惧还有痛恨,诸般恨绪交织在一块,看自已就象在看一个从地狱中爬出的魔鬼。
冲虚真人诡异一笑,嘲谑道:“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心里是不是很痛……是不是特别想死?所以苗缺一不是我杀的,是你杀的?懂么?”
一声声一句句好象自地狱中传来的蚀耳魔音,一直紧捏着望月剑柄的手居烈颤抖,忽然呛啷一声轻响倒插于地,叶赫已经捂着耳朵半跪于地,痛苦大叫道:“你胡说,不要再说啦。”
冲虚真人轻轻迈步上前,脚下踩着的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直到出现在眼帘下那双鞋后,叶赫这才茫然的抬起眼来,见冲虚真人从上而下俯视着他,眼底闪过一道深邃难辨其意的光,倏然出手如电,伸手捏住叶赫的脖子将他提了起来,眼神中带着冷酷而隐约的杀意,“就这么点本事,还想找我报仇,可笑不可笑,嗯?”
似乎已经听到自已的骨头在他的手下传来的正在碎裂的声音,叶赫嘴角却渐渐的弯了起来,笑得扭曲而狰狞,这让一直在观察他的反应的冲虚真人有些惊诧,冷冷道:“死到临头,还能笑得出来?”
挣扎着喷出一口气,叶赫沙哑着嗓子道:“您的控心七术真的很厉害,制人攻心,诛人诛心……这怕是您最厉害的本事了吧?”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倏然收敛,冲虚真人的神色第一次变得郑重:“你怎么知道控心七术?”
感到颈上手劲正在放松,叶赫咧开嘴笑得极是开心,白色牙齿沾着鲜红的血,显得触目惊心:“您无所不知,可以猜。”
沉下脸的冲虚真人冷哼一声,手掌再度收紧,感受到颈间传来的巨大力道,强烈的窒息让叶赫眼前渐渐发黑,第一次觉得离死亡竟是如此之近,可是他依旧努力冲着冲虚笑,在对方看来完全是鱼死网破,玉石俱焚的同归于尽的笑。
就算在这种生死攸关,只争瞬息的一刻,叶赫坚信冲虚真人不会杀他,至少眼前暂时不会。
他的计划就好象一张大网,环环相扣,如此要求完美的人,是不会允许他的计划中出现任何一个小小纰漏。
事实证明叶赫的感觉是正确的,在他最后一丝竟识即将消失的最后一分钟,冲虚真人忽然松开了手,扬起了眉,淡淡道:“是我小看我了,说说看,你还知道什么?”
叶赫伏在地上大口呼吸着寒冽的空气,喉咙火辣辣的如同吞了火,手指碰到一枚坚硬的物事,他知道那是望月的剑柄。
眼眸中闪过从未有过的明耀璀璨,声音却冷静的没有丝毫起伏:“不是我知道了什么,而是你,是你现在根本不想杀我。您只是想打击我,将我击溃,让我发疯,对不对?”看着冲虚越来越难看的脸色,叶赫从地上翻身而起,望月的寒光在空中划出一个圆弧,天上长虹一般濯目生缬:“师尊,顾师兄走的时候,和我说了一句话,你想不想听?”
此时一阵狂风呼啸而来,这一吹起来似乎就不再停下,天地瞬间一片苍茫雪白。
面对天地神威,冲虚真人不得不侧头而避。等他再回头时已不见了叶赫的踪影,只有他的疯狂的笑声在四野回荡不休,到外都是你想不想听到……你想不想听到……在旷野中不断的回响。
冲虚真人阴沉着脸不慌不燥,一边四下打量,一边冷笑道:“那个孽徒说了什么?”
“棋子!他说我们在您的眼中,都是你手底下的棋子!”叶赫的声音在风暴中清析之极传来,“为了您的野心和目的,只要您的一句话,我们这些棋子就得乖乖听你的话或是活或是死。”
“你们是我一个个教养长大,为了师尊做出一点小小牺牲,有什么大惊小怪?怪只怪你们一个个全都选择背叛我,所以你们都该死!”雪暴中的冲虚真人声音凄厉如枭,一个死字出口,眼睛已经定在一处地方,风雪中一点闪着晶亮的光,如同死亡地狱打开时传来一束光。
看着快捷无伦飞向自已的剑光,冲虚真人哑然失笑:“你的功夫都是我教的,拿我教的功夫来杀我?你还真是不知所谓!”
冲虚真人不闪不避,大袖飘拂中一掌击出,避开锋茫,直击剑身。叶赫吸了口气,剑势丝毫末变,临时一个转折,脱了冲虚真人的掌势,没有任何停顿,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伴着狂风暴雪中这一剑如同天外来星,裹胁风雷直击而下。
冲虚真人呵呵一笑,身形一个怪异飘忽,并指如刀向前点了一指,叶赫张嘴喷出一口血,凌厉无前的剑势瞬间被破。
看着倒在地上挣扎的叶赫,冲虚真人叹息一声,脸上没有半分喜意,虽然他这一指洞穿了叶赫肩头,可是自已的道袍也被凌厉剑气划出一道长长的口子,胸口一道长长的血痕触目惊心,刚才那一指若是稍有差池,眼下开膛破肚的就是自已了。
这几招兔起鹘落,看是简单无比,只有当事人对方才知道刚才那一刻是何等的凶诡绝伦。沉默良久之后冲虚真人概然长叹:“你果然是百年难见的武学奇材,若是能够沉得住气再磨练几年,我真的是制不住你了,可惜……”
此时扶剑而起的叶赫颈上一片青紫,半边脸上全是汗和鲜血,竟如同修罗场中扒出的厉煞。神情很古怪,不是惊惶心痛也不是恐惧震惊,而是一种冰冷彻骨的同归于尽的信念。冲虚真人静静的望着他,仿佛眼前不是他教了六年的弟子,而是今天第一次认识的陌生人。
“这才刚刚开始……”叶赫笑着喷出一口血,一天的风雪不敌他眼底此刻的冰寒:“师尊,今天你我二人,终究只有一个人可以活着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