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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乎谢回音意料的是,此事应宜声竟没有追究,轻轻揭过,就此作罢。
谢回音很纳闷,但他向来不善言辞,更不知道怎么同“应门主”交流。
他只和冰泉洞中的“应门主”相熟,而且也只限于相熟而已,他根本不知道应宜声把自己带出冰泉洞有何用意,更不知道该怎么跟恢复“代门主”身份的应宜声谈话。
就像以前在冰泉洞时一样,谢回音总是迷迷糊糊的。
当然,这种迷糊也有好处。
他就这么糊里糊涂地一步登天,做了应宜声的侍从,以未到金丹期的弱鸡修为,成了有史以来“宫徵”门内综合实力最弱、抱的大腿最粗的弟子。
连贴身侍奉应宜声的谢回音都不知道应宜声的心思,就更别说宫纨了。她这半年来每日给应宜声抄经,祝祷他在牢狱中平安,还苦求父亲宫一冲,求他将应宜声放出,虽然最终父亲没有听从她,但也并未解除他们的婚约,且对外宣称,应宜声只是因为酒醉才冲撞师尊,被罚静心思过半年,出来后,便可继续接任门主之职。
……毕竟宫家主不会舍得让自己一片痴心的宝贝女儿,嫁与一个籍籍无名的平凡小辈。
再说,应宜声这半年来并不闹事,安安静静的,也再无浪荡之言,从冰泉洞回来后,更是闭门修习,再无放浪冲撞他人之举。
宫一冲听在耳里,很是满意。
从应宜声出冰泉洞前五日,宫一冲便开始闭关,冲击那得道成仙的最后一道屏障,自然是不能出席“宫徵”门主的接替典仪,左右他也对这个未来女婿感官一般,并不寄予厚望,给他一个门,让他好生带着便是,如果他不成,宫一冲也不是没有得力的门徒接替他的位置。
自己的雷霆之威震慑之下,果然奏效,想必经此磨炼,应宜声也会收敛心性,稍微知些礼数,懂些规矩,以后阿纨的日子也能好过些。
应宜声也的确是安分了,像是知晓了自己的错处,从回到无雨阁后,应宜声就一头扎在书山文海浩繁卷帙中不肯出来,甚至没有交代谢回音应该做些什么。
谢回音和“宫徵”门中的诸位弟子不熟,只好一心随侍在应宜声身边,端茶送水,翻书磨墨,实在没了事情可做,便坐在无雨阁外的台阶上,看檐下的风铃被风吹得滴溜溜乱转。
他觉得这样挺好。
半个月后的一个暴雨夜,应宜声在书房内用功,翻的是上古典籍,谢回音自觉地退出了门,缩在廊下。潮湿的雨拍打在松软泥泞的土地上,把那土泡烂了,打碎了,激出一片片蚯蚓和泥土混合的腥咸气。
他就算缩得再厉害,也防不住被风掠入廊中的雨丝,他索性放弃了避雨的打算,就在间或闪过天边的雷电光影照耀下睡着了,一双布鞋被打得透湿,他也不介意。
他就像是一根草,在哪里都能幸福而糊涂地活着。
在雷雨声中,谢回音睡得安然,就连无雨阁的门被人推开也浑然不觉。
直到一件衣服丢在他的脸上,他才一个激灵坐起,低头看着那华锦精致的衣料,本能地把它往下扯,免得它被自己溅湿了半身的衣服连累了。
应宜声蹲下身来俯视着他。
这是二人从冰泉洞里出来后距离最近的一次,谢回音紧张得对了眼,冻得冰凉的手指抓紧了应宜声丢给他的衣服:“师……门……门主。”
应宜声特别自然地在他身侧坐下:“叫我师兄。”
谢回音的背肌绷得紧紧的,盯着自己湿漉漉的膝头,觉得自己浑身散发着难闻的潮气,不由得生了几分沮丧。
在冰泉洞里,他也隐隐绰绰地有过这样的感觉:尽管应宜声是囚犯,在他面前,谢回音总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他把头埋得很低:“师兄,明日便是门主的继任典仪了。您该早睡的……”
狂暴的风雨将应宜声未梳的长发掀起,发出细微的沙沙声,他的唇角勾起一道暧昧媚然的笑意,亲切地问:“小师弟,你相信有神灵吗?”
谢回音“啊”了一声。
他想到了宫纨。
这几日应宜声太过安分,没有出门走动,她不知应宜声状况如何,心中生焦,就常向自己打探情况,自己又没有什么新鲜的事情能告知她,只能笼统地告诉她,门主很好,诸事安稳,请师姐不要记挂。
每次她靠近自己时,谢回音都能嗅到她身上淡淡的檀香气。
她应该是去了宫氏祭祀殿,那个名为薄子墟的地方,日日求神佛,保佑应宜声无恙安好。
他笨拙地抓抓头发,答:“定是有的。只是……从未得见……”
应宜声笑:“当然是有。只是神灵太忙,没空满足人的心愿。……小师弟,如果你有什么心愿,而只有神才能帮你实现这个心愿,你会怎么办?”
谢回音认真想一想:“……我没有什么心愿。”
的确如此,他父母早亡,无一依靠,自己像是颗飘摇的草籽,现如今找到了一个踏实稳固的落脚处,他还有什么更多要求的东西吗?
才想到这里,他就被应宜声一巴掌拍上了后脑,,他摸着后脑勺,怪不好意思地笑,仿佛自己没能给应宜声一个像样的答案,是件多么不可饶恕的事情一样。
望着那密密如梭的巨大雨滴在地上打出一个个巨大的浮泡,又看那浮泡四分五裂,应宜声微笑着喃喃自语:“……若是我,我不会去求神。我会把神抓过来,让他帮我完成心愿。”
说着,他的手掌心浮出了一片氤氲的光膜,那跃动四散的光芒中滚滚而出的仙灵之气,透着一股莫名的熟悉,让谢回音生生打了个寒噤。
他问:“师兄,这是什么?”
应宜声活动了一番手指,笑道:“这是我和神谈判的筹码。”
……谢回音听不懂。
他只知道,要是再放任应宜声在雨中,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影响到了第二天的祭礼,那便是他这个近侍的错了。
把应宜声拉回屋中,谢回音热热地烫了一壶酒,送到了他的床榻前。
半月相处下来,谢回音知道,应宜声不爱饮水,以酒代水是常有的事情,他满斟了一杯,跪呈给应宜声。
应宜声俯身看去,清冽的酒液上跳动着一朵煞白的浮光,他对着小小杯中自己的倒影露出了温存的笑颜:“……宜歌,时间到了。”
第二日本是由天命官测出的良辰吉日,谁想一早便从山下传来了噩耗。
……囚在冰泉洞中的犯人和临时调拨去看守冰泉洞的弟子,一夕之间,尽皆死去。
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谢回音正在服侍应宜声换衣,甫一听到这惊天之事,谢回音差点儿把手里的锦盒摔到地上去。
应宜声却半分不在意,从他手中接过锦盒,取出一只玉蝉,扶在自己鬓间,笑道:“小师弟,帮我看看,可端正?”
来报信的弟子双腿打战,仿佛是还沉浸在那可怖的血景之中,继续回禀道:“应门主,那……那情景着实吓人,那些冰蚕突然像是发了狂一样,把人都吃空了……只剩下一层透明的皮贴着骨头……冰蚕也都死了……”
应宜声沉吟了一会儿,扭头对谢回音笑道:“这么说起来,你运气挺好的。”
一向出没稳定的冰蚕怎么会突然失控?
如果不是因为失去了某些约束它的力量……它们怎么会失控?
这些日子里从冰泉洞里出来的,仅有应宜声一人……
种种蛛丝马迹综合在一起,让谢回音出了一身冷汗,待那来报信的弟子退下,他才压低声音局促道:“师兄……?”
应宜声却不理会他的惊惶,侧首问:“什么时辰了?”
距离典仪开始只有半个时辰,谢回音毕竟是没有正式身份,自然无权参与,应宜声站起身来,垂首对着铜镜露出了一个温和的浅笑:“……我应宜声不爱欠人人情,现如今可不欠你些什么了。”
他迈步走向门外,徒留谢回音一人呆立原地,茫然无措。
……他明白应宜声在说什么。
那夜,他以绵薄之力,替应宜声分担了一些冰蚕,因此,应宜声将他带出,是为还那日的滴水恩情?
所以……师兄究竟在打什么主意?
一时间,谢回音身上时而寒时而热,热汗滋滋地从后背冒出,而应宜声没有管他,一路向门外走去。
直到还差一步跨出门槛时,他偏过头来,对谢回音道:“礼乐烦扰嘈杂,不必细听。”
应宜声既如此说,谢回音索性封闭了自己的五感六识,只乖乖在无雨阁内等候。
等,一直等,等过了午时,等到日晷的指针向午后偏去,在寂静无声中熬过了数个黑暗的钟头,一分分数着时间的谢回音像被置身在一把小火之上慢慢烘烤的青蛙,随着渐升的温度愈加不安起来。
终于,他无法忍耐,解了自己视力的封印,摸出了门去。
悟仙山为一山脉,四座山峰拱卫着主峰,主峰自然是宫家所居之所,凡有重大集会,众门门主弟子便在主峰汇聚,平时则各据一个峰头,各自忙碌,互不相扰。
而今日的“宫徵”,格外不同。
这点不同,在谢回音踏出无雨阁大门时便发现了。
昨夜的暴雨过后,大批大批的蚯蚓拱出泥土,而现在,地面上满是蚯蚓尸体,一窝一窝,像是毫无生命力的绳线。
谢回音奔走在寂然无声的宫徵山上,跌跌撞撞,环顾四下,却发现不了一个有生命的东西。
所有的高级弟子均去观礼台看新任门主的继位典仪,连那些洒扫的也不例外,但已是午后时分,却半个人影都没有回来。
小厨房里锅灶冷清,阶前树叶纷落。
无人蒸煮,无人打扫,无人归来。
本来典仪最多一个时辰便能结束的……
谢回音根本认不得路,自从从谷底来到山上,他就没有出来走动过,因而他就像一只无主不识路的孤魂,只能徒劳地张望、发呆,然后奔走。
……一定有什么事情发生了。
这个念头仍在煎熬着他,催逼着他,去找到应宜声,找到他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唯一的依靠,这样的急切,甚至让他忘记了解开自己的其余四感。
单凭着一双眼睛,谢回音于一片寂然无声的绝静中,找到了观礼台。
……人,台上台下都是人,但很好区分。
在这里,只有倒着的人和站着的人。
倒着的,何止成千上万,个个目眦尽裂,透明的液体从他们的孔窍中流出,凝固,结成了眼泪似的痂。他们仿佛在思悼着些什么,因此流下菩提泪、凤凰血,郁结在面部。
细看之下才能辨认出,他们眼中流出的不是泪水,而是澄澈透明的脑髓。
太多的尸体了,太多,以至于谢回音迅速地麻木了,他看向了那还站着的三个人。
这些人他都曾见过的,应宜声,宫纨,与林正心。
宫纨被应宜声挟持在手,她的额心被应宜声用修长美观的手指抵紧,而二人的对面,则跪着唇角流血的林正心。他望向应宜声的目光僵硬如死,口中念念有词。
这个时候谢回音才发现自己的愚蠢,解了其余的四感,想听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然而,比声音先至的,是扑鼻的死亡气息。
被这扑鼻的气息猛然冲击,使得谢回音一声声干呕起来,声音响亮异常。
但除了应宜声外,根本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
应宜声那双漂亮的眸子朝发出响动的地方微妙地一转,旋即便收了回来,俯视着地上的正心,媚笑道:“师兄,你在怕什么?我说过今日不会取你性命,怎么,你不信吗?”
只看表情就能发现林正心并不信他,他畏缩在地上,战栗道:“应宜声,你……你疯了!你杀了这么多师兄弟,不能再造杀孽了!师父不会放过你的!”
应宜声笑出了声:“师兄,你怎么就不相信我呢?都说了,你的性命,我要师父亲手交给我。这些师兄弟,是我应宜声送给师父的见面礼,以后还会有更多呢。”
他怀里的宫纨挣扎了一下,一行清泪顺着她的脸颊滑下。
她的声音就像是口中被填塞了一团烧红的铁砂:“声哥……放了师哥啊……是我硬要拖他来参加典仪的……你们之间肯定是有什么误会……”
宫纨从不知应宜歌之死的真相,她以为那只是一场意外而已。
应宜声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勾画过她的颈侧,贴附在她耳边,低声诱哄道:“师妹,乖,我同正心师兄之间没有丝毫误会。”
林正心恨得咬紧了牙齿。
此人竟不知修习了什么道法,强悍至此地步!
只借着在典仪上演奏一曲的机会,他竟然奏了宫氏被严令封禁的古谱《毁天乐》,待到自己第一个反应过来,帮阿纨师妹封印五感后,那些弟子却已经是乐音入心、回天乏术。
林正心心知应宜声恨毒了自己,今日断不会轻易纵自己离去,索性破罐子破摔,捂着已经断裂的数根肋骨,咽下口中泛上的血腥,作正义凛然状怒道:“应宜声,你背着师父修习魔道,屠杀同门,简直是正道之耻!应宜歌分明就是被妖道所害,失足坠崖,你却非要将这老大的罪名栽在我头上!好,我认!!我认便是!只要你肯放过阿纨师妹,我任你处置便是!”
像是听到了什么偌大的笑话,应宜声嗤嗤地乐出声来:“正心师兄,你都不听我说话啊,我说,有朝一日,我要师父把你这个爱徒亲手交到我手中,任我宰割。现在你怎么能死呢?但是……”
眼见应宜声整肃了面容,耳听着转折的“但是”二字,刚刚燃起了些希望的林正心的心,又像是断翅的鸟一样直堕而下。
应宜声有意将声音拖得很长,直到林正心刚刚挺直的腰板止不住瑟瑟发抖起来,他才轻轻一笑,道:“但是,正心师兄,你需得回答我一个问题才能离开。”
他低下头,看向了怀里怕得咬紧嘴唇的宫纨,目光痴迷着在她身上流连,但是,他却隔着这具肉囊,看到了另一个微笑的羞涩的小人儿。
那个小人儿会动,会笑,会叫他哥哥,会扑在他怀里,讨要一颗栗子酥。
应宜声扬起了唇角,问林正心:“……你知道,心碎是什么声音吗?”
林正心以为是什么难题,乍一听之下他全无头绪,只愣愣地盯着应宜声发呆。
应宜声笑眯了眼睛,捏住宫纨的头骨,手掌逐渐加力。
宫纨猝不及防,被捏得眼白翻起,琼口微张,喉间发出了意味不明的悲鸣,但习惯了听音辨人的宫氏弟子,都能听出她在唤些什么。
她在说,声哥,求求你。
谁也不知道宫纨想求什么了。
一声清脆的头骨炸裂声,在应宜声的掌下响起。
林正心呆愣住了,半晌后,他双手撑地,状似疯癫地大嚎大叫起来,猪狗似的四蹄伏地,手脚并用地朝宫纨软软委顿在地的尸身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