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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头到尾,谢回音都是糊涂的。
他不知道悟仙山中有衔蝉奴前世失落的一片神魂,更不知道应宜声做了什么,竟能将那神魂攥在手心里,化为己用,驱使自如。
他不知道应宜声的事情,至少不能知道得很全。他对应宜声的所有了解,都来自于他人之口。但即使是这样的应宜声,他也一直追随在他身后。
他不知道应宜声在杀尽宫徵门人后的处境。他在烂柯山上度过了整整三年的安稳时光,丝毫不知外头已经被应宜声搅得血雨腥风,魔道势力趁机抬头,一批知晓当年旧情的魔道人士开始趁着混乱,追杀衔蝉奴的转世。
他不知道薄子墟幕后的真相。
他不知道平白蒙了冤的应宜声,在癫狂之际前往红枫林刺杀宫家十六少,却意外看到和秦牧相貌一模一样的影卫江循时,心中作何感想。
他不知道应宜声对自己的厌憎已经深到了何等的地步,以至于不顾自己来时的初衷,定要杀了秦牧才算安心。
他不知道应宜声被五大派合围就擒时是怎样的一副光景,他不知道应宜声被囚入殷氏的牢狱时发生了什么。
他只知道,应宜声死了。
在应宜声“身亡”五个月后,谢回音才从一队远来的客商那里打探到了消息。随后他打点了行囊,一身缟素,前往殷氏,自称是应宜声的奴仆,前来为他收殓尸骨。
应宜声屠杀师门、累及无辜,罪孽深重,与他熟识之人几乎全部丧命于他的手下,根本无人为他送葬。此时突然冒出来一个风尘仆仆的来访人,殷氏所有人立即认定,此人与应宜声的关系非比寻常,不可能是单纯的主仆关系,一定是至交友人。
对此,谢回音很坚持:“我不是师兄的友人,只是他的近侍。我要带他回家。”
谢回音即刻被殷氏羁押起来,严加审问,然而调查来调查去,此人法力低微,来历不明,随便一个殷氏弟子都能将他轻易摁死,偏偏此人又修习的是正道仙法,相貌又温驯和顺,不像是恶人。
偏偏谢回音还是宫家外门的外门,翻遍了宫氏名册,硬是查无此人。
调查的结论是,他是个没有来路、没有身份、一无所有的普通修士。
殷氏家主纪云霰斟酌过后,便将应宜声的“死尸”交与了他。
数月过去都没有替应宜声收葬的人,他的“尸身”早就被一卷草席裹着弃于乱葬岗上。此地草丛蓊郁,其间白骨交纵,磷火生光,行走于上,耳闻寒风阵阵,听得鬼哭声声,即使是白日登临,亦是令人心虚胆战。
谢回音瑟瑟地登上山岗,忍着逼人的恶臭和飞旋的虫蝇一一翻检着弃尸,拉过他们的脚,搁在自己的头上。
没有一具符合条件,这让谢回音失望得很。
他在乱葬岗上流连数日,纪云霰都有些看不下去,吩咐当日负责处理应宜声尸首的弟子上山去,引着谢回音找到了一具尸体。
一具一身素衣的枯烂*。
既然他们说此人便是他的主人,谢回音纵然觉得这双脚并不属于踏在他脑袋上的那一双,也不会多怀疑些什么。
因为没有自信,他向来不信任自己的直觉。
那个对他人作恶多端的恶魔的“尸骨”,现如今安安分分地趴在他的背上,乖巧地任他背回烂柯山。
谢回音委实太弱,就连御剑也掌握不来,独身一人赶路尚可,带上一具尸体,却无论如何也乘不动风了,只能背着尸体,步行回家。
一路上,没有客栈愿意让这一人一尸留宿,他便和尸骨一道栖在破庙当中,白日休息,出来买些炊饼稀粥,晚上便背着尸体穿街过巷。有时到了宵禁森严的州府,他还会被当作鬼鬼祟祟之人,被巡夜的官差追得到处乱跑。
有一次被官差追赶,他跑丢了鞋子才好容易躲过一劫,在一条曲折的幽巷中,他照例把尸骨端端正正地摆好,自己则跪伏于尸体脚下,安安静静地趴了一会儿。
他的脚踝上净是青紫,脚底污黑一片,右脚第二颗脚趾上插着一片尖细的小石片,有血淋淋漓漓地淌下来。
跪了不知有多久,谢回音突然啜泣了起来,他怕惊扰到尸骨,也怕引来官兵,便伏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咬紧袖口,痉/挛着饮泣。
……太没用了,自己怎么可以这么没用。
不过哭过也就算了,路还是要赶的,家还是要回的。
待到返回烂柯山,他在二人居住过的茅草屋后开辟了一块地,将尸骨郑重其事地葬于此处,自此后每日香火不绝,供奉不断。
从那时起,他就在山下开设了粥棚,为应宜声积累福报,期待他能早日还清屠戮宫徵一门的罪孽,下辈子能幸福地投一个好人家。
这就是谢回音的第三个愿望。
……
讲述完毕后,谢回音诚惶诚恐地趴在地上,小心地提出了要求:“我,我也只知道这么多……可否请玉公子将牌位还与我……”
玉邈将手中的牌位翻过来,细看一番后,问道:“你为何以应宜歌的身份给应宜声立牌祭祀?”
地上的谢回音大概已经很久没说过这么多话了,声音中已经有了沙哑之意,他一拜到底,额头紧贴地面,把自己摆成一个无比卑微的符号:“回玉公子,弟子身份卑微,怎么好擅以自己之名祭祀师兄?而且……师兄若是知道用宜歌公子的名字祭祀他,该是更愿意收受的……”
江循稍稍蹙了眉,他听出,谢回音在无意中讲出了一个重大的秘密:“……也就是说,宫氏被屠尽那日,应宜声并未离开烂柯山?”
谢回音不知江循这般询问的目的,他羞红了一张脸,但还是顺从地答道:“是。那几日我重病缠身,精神格外萎靡,只想看着……唔……看着师兄便好。所以……”他猛然抬头,眸光中闪烁着比刚才坚定了数十倍的光,“宫徵一门是师兄所屠不假,但是薄子墟之事,真的与师兄无干!”
江循跳下床来,赤脚绕着谢回音绕了一圈,若有所思:“好好的,你为何要修习魔道?”
一提这事,谢回音就像是被当众揭了什么了不得的短似的,一张清秀的脸活似被煮熟了似的烫:“……当年少有人知道是我领走了师兄的骸骨……所以,并无什么闲杂人等前来打搅。但是经常有些年轻人喜欢上烂柯山来,我怕他们发现师兄的墓,会惊扰师兄,又私心想着……此处,此处附近没有什么像样的仙派,就……废了自己的仙身,去修了一点魔道之术……只是!只是弟子断没有伤害过人,那些传言都只是传言而已……呜……”
想到刚才这只穿山甲蹭啊蹭的爬不上窗来的蠢样儿,江循就信了八/九分。
……明白了。
……此事纯属天赋问题,有些人哪怕修习了魔道,也只能在起点线附近艰难地低姿匍匐。
但江循绝没有嘲弄谢回音的心思。
他知道,倘若谢回音没有撒谎的话,这条追杀应宜声的线索,就算是在他身上彻底断掉了。
——这个人认为应宜声已经死了,当然不会知晓他现如今的下落。
他将目光投向了玉邈,想同他交换个意见,谁想一扭头,就被吓得一个激灵。
……玉邈正直勾勾地盯着他那双赤着踩在冰凉地板上的双脚。
江循立刻心虚腿软得不行,默默地一步步挪到了床前,坐下,在枕头下慢吞吞摸索起自己的袜子来。
谢回音趴在地上,自是不知道眼前是一副什么光景,连大气都不敢出。
把被烘得干爽温热的袜子穿上,江循才放心地下地,重回谢回音身边,把右手压在了他的发上。
谢回音不解其意,身子颤得更厉害了。
半晌,江循撤回手来,转过头来,对玉邈比口型:……真话。
短短数秒钟,他用灵力与谢回音的神识相勾连,接通了他的记忆,十六倍速快进地看了一遍。
结论是,谢回音没有在任何一处地方撒过谎,他的确只知道这么多而已。
江循冲玉邈伸出手来示意了一下,随即一块紫檀牌位飞来,江循信手一抓,返身递还给了谢回音。
这转折来得太快,谢回音都愣了,呆呆的不敢伸手去接,江循与他僵持一会儿,索性把牌子收了回来:“……不想要啊?”
谢回音立刻直起腰来,把牌位一把抢过,双手交护在胸口,以头触地,行了个大礼。
直到临走前,谢回音依旧是一如既往地不知道,为何这两位公子来势汹汹,到最后却如此轻而易举地放走了自己。
就像他不知道,这二人心照不宣,谁都没有提起应宜声尚活在人世的事实。
……他不会愿意知道,自己被痴心等待的人抛弃了十年。
江循听了老长一段故事,又调用了灵力,身子是一点儿气力都没了,滚在床上不多时就又开始发热,难受间被人抱起也浑然不觉,只觉得怀抱清凉,便把脸贴在他胸口,猫儿挠痒似的来回蹭着,口里嘀咕着些含含糊糊的东西。
在江循神志不清间,玉邈已将广乘纳入丹宫中,背着江循,踏入了沉沉暮色之中。
尽管江循说过,谢回音并无危害,但他依旧觉得不安全。
在他发现江循时,他体内还有未清理干净的魔气,证明那些追杀他的人距离此地不会太远,若是那些追杀者也听闻了烂柯山上妖物的传说,找到谢回音,谢回音法力低微,保不准便会出卖他们保命。
玉邈不愿将江循置身在任何可能的危险之下。
若是御剑而行,江循现在的身子骨难免更受风寒,玉邈便寻了一条夜泊的船,重金雇下,将江循安置其中。
此时已是八月末,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倒是凉爽了不少,但为着江循的身体考虑,玉邈将船底铺上了厚厚的羊毛毡后,仍嫌不够,还点了一个小号的银丝炭盆。银丝炭的香气和羊毛毡上散不去的腥膻味混合在一起,散发着一股热烫烫的古怪气味,直往人心口里钻去。
这条毗邻烂柯山的河流宽阔得很,两岸芦花遍飞,层层的芦苇结出饱满的穗棒,风只一摇,便带走些细细的芦穗,让红的紫的白的小颗粒沉沉浮浮地浮在水面上,偶有水鸟凫水而过,玩得厌了,便用脚掌一拍水面,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噗噜噜地振动着羽翅飞远了。
水上有一股独特的清凉香气,船身拨开层层的芦苇,徐徐把水面顶开一片梭形的波纹。
船上,玉邈在为江循盖上一方薄毯时,江循却一把揽住了他的脖子,把玉邈拖倒在自己身上之后,便把一张脸埋在他的颈窝里,迷茫地抽了抽鼻子:“……好香。”
江循滚烫的双臂里透着难言的情/色气息,玉邈本想挣扎起身,却也被这股气息拖累,索性翻身压在了江循的身上,细细地顶开了他的手指,将他的十指与自己的紧密相合。
江循偏着脸憋不住地乐,他发着烧,温度还不低,思维早就乱成了一锅粥,即使如此,他还是大着舌头含糊道:“……玉九,你听到了,应宜声要抓我。他要抓我走。”
玉邈的膝盖抵靠在了江循的双腿之间,考虑到江循的身体情况,他在竭力克制自己的欲/望:“我不管他要抓谁,你只需跟我走便是。”
江循把脸正过来,有点迷糊地看他,一双眼里透出天真与媚气混合的神情。这样的神情逼得玉邈稳了下心神,轻念了一遍清心咒,才低声道:“在晚春茶会上,我不能将你大张旗鼓地带回玉氏,现在,跟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