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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循苏醒过来时,猛地从地上翻身弹起,汗湿重衣,面如金纸,满额碎汗,鼻凹处的汗水滚滚地往下淌:“玉九!”
在死后,江循的魂灵还在体内滞留了很久,起码有两天。而他记忆中最清晰的点,就是玉九把广乘剑捅入自己体内时的那个瞬间,鲜红的血顺着自穿体而过的剑尖上滴滴滑落,犹如滚珠。
这一幕像是烙铁一样,被无形的力量强制烧烙在了江循的视网膜上,洗不去,褪不掉,直到江循接受了自己已死的事实,那片剪影还顽固地残留在原地,不肯消失。
好容易喘过一口气来,江循才看清自己身处的位置。
他的周遭是一片诡异的炫白,茫茫如烟,明明如月,端的是一方茗烟幻境,拂云天界,一点都没有死后的惨黑,也没有江循想象中的奈何石桥,以及守在奈何桥头拎着一罐孟婆汤见人就灌的老太婆。
江循摸上自己的身体,却发现身上无伤无害,无损无恙,他很轻易地站起身来,试图在一片虚茫中寻找到一个可供凭依的点。
幻境竟像是读懂了江循的意志,几乎就在他起身的瞬间,周围的雾海流一样退去,但在接触到一个雾中的实体时,雾受到阻碍,将那个实体包裹成了一个透明的蚕蛹。
……那是一个再清晰不过的人形。
那人甚至不给江循胡思乱想的时间,轻轻笑了一声:“醒了?”
江循以前有过一次被传送入平行空间的类似经验,所以这次也只短暂反应了几秒就悟了。
……引路魂。
……读档点2.0。
没想到第一世的江循这么细心,在死前除了创了条时间线之外,还顺道开了个小房间做告解室。
果然,那个单手摇扇的身影吊儿郎当地走近的模样,像极了自己,只是没有实体,没有外貌,就是一团人形写意的雾气。
江循跟一团雾气开口打了招呼:“嗨。我来了。”
雾气点了点头,似乎早有预料。
想想也是,他已经看过一百三十一个自己,在这个空间里茫茫然醒来,游戏结束,清盘重来,早就没有新鲜感了吧。
这团雾气倒和江循是一个脾性,知道此时用不着伤春悲秋抱头痛哭,只走上前来,把雾气凝成的五指轻轻张开,搭在江循的顶门穴上,声音里含着无奈的苦涩笑意:“……让我看看,这一次是怎么死的。”
无需言语,无需倾诉,无数帧有形的画面在一缕透明的雾气中飘过,走马灯一样一一盘点着江循的过往,江循静静地坐在原地,与他一起观赏自己失败的一生。
里面的人,里面的事,已经与死后的自己毫无关联。
枚妹,秋妹,殷无堂,乐礼,等等等等。
对了,还有玉九。
这些都是和自己再不会有任何联系的名字。
同引路魂一同回顾了一遍那失败的经历,江循沉默良久,才开口问道:“第一世的我,是怎么死的?”
雾气平静地反问:“为什么都想知道呢?反正入了轮回道,再世为人,记忆会被清洗干净,就算你还想要再启轮回,也不会记得任何前尘往事。”
江循仍是坚持:“我想要知道。”
雾气微微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每一世都要问一遍。”
他盘腿坐下,手持呈扇状的半透明雾气在空中缓缓扇动,扇出一絮一絮的流云:“晚春茶会后,我在玉家躲了一月有余。随后,秦氏对东山穷追猛打,于是,玉九挂印,自愿放弃家主之位,和我一起出了东山。”
似乎是察觉到了江循有点诧异的视线,那引路魂浅笑一声:“……上一个我,就是在放鹤阁中的引路魂,应该告诉过你,每一世的我们会有一点微妙的不一样吧。”
……这特么也叫微妙的不一样吗?
引路魂摇晃着扇子,继续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因为每一世到这个世界里来的,都觉得自己的经历太差劲了。但是……”他把烟扇无声地合拢,压在了江循的头发上,口吻中有江循听不懂的赞许,“但你是迄今为止,做得最完美的一个。”
……嘲讽力max。
江循疑惑地摊手:“……可是我连应宜声的神魂都没拿回来。”
引路魂发出了一声低哑的轻笑,声音中却透出一股难言的忧悒:“你知道我为什么能拿回神魂吗?因为我杀了应宜声。”
江循听到他的声音似乎从九天雾中传来,还依稀带着千百年前,来自第一世的江循的痛楚:“……我之所以杀他,是因为他杀了玉九。”
江循一愣,一时间什么话也说不出,只能看着引路魂带着刻骨的痛意,平静复述着第一世的一切。
“衔蝉奴的神力,治得了伤,却救不了死。”
“这话听起来很可笑是不是?明明是神,明明是传说中能复生一切的神,为什么救不了死去的人?”
“因为救不了就是救不了。衔蝉奴可以复生死物,甚至可以凭空造人,只是那造出的人,再不会是先前的那个了。那是一张透明的白纸,没有身份,没有记忆,就连人格也要慢慢养成。”
“我看着玉九死在我怀里,无能为力。”
“与其说他是被应宜声偷袭致死,不如说他是被累死的。”
“魔道,仙界,统统想要我的命,连带着也要他的命,自从逃难的那一夜开始,他就没有睡过。他的心神他的一切还有他的命都在我身上牵着,绊着。每日我们不断地遭受追杀,我们一次次被冲散,一次次又找到彼此。每次走失后找到我,他都会说,你再乱跑,晚上就一个人睡觉。”
“后来,我同他一道上了悟仙山,他死于应宜声的偷袭,却也破了应宜声的幻象,我破坏了那里所有的释迦法阵,杀了应宜声,取回了神魂。”
“那个时候,天降暴雨,和应宜声缠斗太久,我已经力竭了。我连玉九的尸体都抱不起来,只能背着他一点点爬下悟仙山。”
“一千六百三十四个阶梯,我一阶阶爬了下来,所以数得很清楚。雨打在我身上,特别疼。”
“我爬下山的时候,仙界找来了。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恢复了神体,在他们眼里,我是一个巨大的隐患,一个不能操控的隐患,必须铲除。”
“若不是我没了力气,绝对不会被他们的释迦法阵困住。”
“说来你可能不信,在神魂彻底补全的时候,我看到了三百年前衔蝉奴被封印的全部经过,看到了他的记忆。”
“三百年前,把吞天之象封印完毕时,我杀尽所有妖孽,灭掉吞天之象,已是倦怠至极。就在那时,仙界赶到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以为仙界是来增援的。没想到,仙界用释迦法阵封印了我,打散了我的神魂。”
“他们的理由很简单,这个世界上可以有神,但不能只有一个神。”
“当我再次被释迦法阵困住的时候,我就知道,这会是我的结局。所以我费尽全力把释迦法阵撕开一个口,把我所有的法力全部抛出去,扔出去。”
“我知道我活不成了。所以我想造出一个新的世界。那里有我,还有玉邈。我想改变先前发生的一切。我想玉邈不要死。”
说到这里,引路魂耸了耸肩,江循仿佛能从他模糊的眉眼中看出浓浓的伤怀笑意:“……然后,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了。过去的一百三十一条时间线,在吞天之象爆发后,就彻底报废了。这里……”他转动着一团雾气的脑袋,环顾着这个白茫茫一片的世界,“在这个空间里储存的,就是那些报废的时间线。”
江循微微抽了一口气,胸口窒闷如塞生铁:“……那为什么说我的结局是最好的?”
引路魂耐心道:“因为……起码玉邈还活着。”
江循猛然睁大了眼睛。
引路魂娓娓道来,他的嗓音恢复了绝对的平静,没了刚才的激动发颤,静得像是无波的古井,一笔笔算着这算了一百三十二世都没能算清楚的烂帐。
“第一、第五、第三十七……第一百零二世,前后共计十三次,玉邈为了不拖累东山,同东山断绝关系,跟江循去寻找失落的神魂。这十三世,玉邈均死于悟仙山,江循则被仙界当场击杀。”
“第三、第七、第十一、第一百零八,第一百一十五世,前后共计六十七次,仙界从晚春茶会时就发现了江循是衔蝉奴转世的证据,放任秦家对其追杀。在江循逃下东山后,玉邈与仙界斡旋,但终究无法抗击仙界意愿,江循神体未成,经不住魔道合力围捕和仙界的暗地追杀,其中三十二世,江循被魔道所杀。其余三十五世,江循被仙界封印,死于封印。这六十七世中,玉邈在得知江循死讯后,拔剑自刎,随之而去。”
“第九、第六十三、第八十九世,共计三次,身体被应宜声夺走,死于封印。玉邈为报复应宜声,倾尽东山之力追杀,最终死于混战。”
说到这里,引路魂稍稍停顿,望向江循,“从第二世开始,其余的四十九世,包括这一世,玉邈都没有跟你走,继续担任东山之主,想尽办法,谋尽退路,但仙界敲山震虎之心犹存,步步紧逼,于是,玉邈不得不联合你的朋友,自己动手封印。最终的结局,我想你是知道的。玉邈自戕未成,只三年过后,吞天之象复生,一年之后,为守戍东山,玉邈战死。”
……原来这样。
现在江循明白了,刚才引路魂所说的“微妙的不一样”是指什么。
原来还是存在着不一样的选择的。
然而,只要自己还是衔蝉奴,只要魔道还是那个魔道,仙界还是那个仙界,他永远都走不出这个死循环。
玉邈作何选择,江循作何选择,都是一念之差。只是这一差,于衔蝉奴的命运而言,毫无转机。
江循呆呆地坐在原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从苦笑,到低声闷笑,再到放声大笑。笑够了,笑累了,他转向引路魂,张开了自己的双臂:“好了。不用说了。第一百三十三世,要开始吗?”
江循从来不信命。
通过引路魂的口,他认识到了那个必然会降临在他身上的命运,看似无法可改的命运。
他认识了,但是他依旧不信。
一百三十二世,还不足以让他相信他的命。
那个路上偶遇的蛇瞳老人身上毫无仙力,但那双天生的蛇瞳,预言了江循这一世的命运,预言他会死在玉邈手里。
但是,也许第一百三十三世,会有不一样。
他等着他的一百三十三世,一百三十四世,直到那本作为媒介的《兽栖东山》腐烂成灰,失传于世,那么他的命运就真的到了终点。
到那时,或许他就能真正地放下了。放下这段前缘,放下玉九枚妹秋妹和阿牧,再不眷恋,再无流连。
至少现在的他还是做不到。
可是引路魂并没有动。
他含笑望着江循,说:“……我说过,这一世,你的命运是最好的。”
发现江循露出了疑惑不解的神情,引路魂把氤氲成一团雾气的手掌抵在了他的心口,轻轻点了点:“不是说过吗,每一世,都会有微妙的不一样。不管是你交的朋友,还是你的兴趣爱好,总会有那么一点不一样。所以,你有一个我们谁都没有的优势。……一百三十一世里,从来没有人找到的优势。”
江循皱起了眉毛,却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