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阑珊苑,神仙居要价最高,最雅致的别苑。
廊下珍珠色的轻纱飘舞,带着屋檐的铜铃叮叮的作响,悠扬悦耳。
太子把目光从轩台外收回来,落到刚刚进屋,正朝他颌首行礼的裴然身上。
“九弟,坐吧,我今日只是微服,无需顾虑那些繁文缛节,倒显得我们兄弟生分了。”
裴然直起身,淡然道:“礼不可废,太子乃国之储君,臣弟又怎敢妄行。”
太子轻轻的叹了一口气。
“我记得从前,你三,四岁的时候,最喜欢跟在我后面,一口一个七哥哥,别提有多亲热,我到现在,还怀念的很。”
裴然垂了垂眼眸,语气依旧平淡。
“幼时不懂事,倒让太子见笑了。”
太子禁不住苦笑。
“九弟,你就一定要生疏至此吗?当年我们一起长大的兄弟,死的死,疯的疯,如今,就剩了你,我还有五哥三个人,五哥去了沧州封地,许多年都没回来过了,这偌大京都,也就只剩了你我兄弟两人,何不摈弃前嫌,互帮互助呢?”
裴然在侧首的榻几前安然落座,神色未变。
“太子说笑了,臣弟对您只能是辅佐,又怎么能说是帮助呢?”
“我知道,你心里怨我。”太子无奈的叹了口气,“便是我把一颗心刨出来拿给你看,你也是不信。”
“臣弟不敢。”
裴然微微敛眸。
“太子多虑了,不知今日召臣弟来,有什么要事?”
“不过是想与你说说话儿罢了,哪里会有什么要事。”
太子笑笑,抬手示意婢女上菜。
“听说这儿的席面千金难求,令整个京都的达官贵人都趋之若鹜,连我要预订一间雅苑,可也要等上好几天呢。”
“想来太子是没有表明身份,所以多等了些日子。”裴然淡淡的说道。
“大家都在排队,偏我拿势压人,岂不大煞风景?”太子微微笑着,拿起精巧的银匙舀了一勺面前的茯苓猪骨汤,尝了一尝。
“嗯,的确不错,鲜而不腻,香浓入骨,便是比起宫中御厨,都要胜过许多。”
太子点头赞了赞,忽然抬头说道:“我刚听人说,这神仙居的主人今日恰巧也在这里,这般风雅灵巧的人物,我倒想认识认识,来人,去请。”
“是。”
裴然看着回廊上匆匆远去的内侍,眉心微微一动。
这是故意还是巧合?
这位看起来温和客气的太子,可从来都不是这般有闲心的人。
他到底想做什么呢?
不多时,顾无忧跟在内侍的后面进了轩台,默默的跟裴然交换了一下视线,躬身行了一个大礼。
“在下顾重,见过太子殿下。”
“哦?这神仙居的主人,竟是这般年轻的翩翩少年郎么?”
太子放下银匙,轻轻巧巧的一笑。
“这倒真是英雄出少年,叫人刮目相看了。”
“太子殿下缪赞,在下愧不敢当。”顾无忧并不抬头,恭敬的回答。
“难为你这般年轻,便有这样七巧玲珑的心思。”太子单手撑着下巴,微微勾起唇角,“孤还真有点喜欢你了。”
裴然的目光顿时一冷,微抿了薄唇,眸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顾无忧再次拱手一礼。
“殿下见谅,在下,不是断袖。”
太子微张了嘴唇,失笑道:“你多心了,孤对男人可没意思,不过是一句玩笑话罢了,抬起头来吧,孤长的又不吓人,你这么谨慎做什么?”
据说像这种久居高位的人,眼神是最毒的,可别瞧出自己是女扮男装才好。
要不然,查出了自己的身份,又是一场麻烦。
这太子可一向和裴然不对付,在大兴遇到的那几场刺杀自己可还历历在目呢!可别又让他借故生出什么事来,牵连到裴然。
尽管满心的顾忌,可太子都发话了,自己老勾着头也确实不是个事儿,罢罢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顾无忧缓缓的抬起头,对上了太子的视线。
这太子,长的还真和裴然有几分相似,五官棱角分明,眉眼俊美,即使是身着普通衣饰,仍是掩不住那一身天潢贵胄的气势。
只不过,他的一双眼眸远没有裴然那般通彻透明,反而是隐隐透着一丝阴暗沉郁的情绪,教人琢磨不透。
“你叫顾重?”
太子看着她,唇角略弯,带着一抹和煦浅倦的笑意。
“孤倒想和你交个朋友,那孤以后就叫你阿重好了。”
顾无忧微怔了下,垂眸道:“在下身份卑微,怎敢高攀太子殿下。”
“孤说你能攀你就能攀,就这么说定了,阿重。”
太子唇边依旧是带着笑,只是那语气隐隐有着不容人拒绝的意味。
“啊,对了,阿重,你这里的主厨手艺了得,孤很欣赏,有意荐他去宫中御膳房,专职伺候皇上的膳食,你可愿意割爱,让出此人?”
是为了魏凌来的?
顾无忧行礼道:“殿下见谅,非是在下不肯,只是这位主厨魏公子并非是奴仆,而是在下请来帮忙的朋友,实在是无法替他做出决断。”
“哦?”
太子好脾气的一笑。
“既是这样,就请了这位魏公子来,孤亲自问问他的意思。”
不等顾无忧回话,已有内侍垂首退了出去,快步的穿过游廊,去请魏凌了。
原来是来挖墙脚的!
顾无忧暗暗的磨牙。
自己这神仙居才刚打出些名气来,这个时候把魏凌抢走了,岂不是让自己功亏一篑?这生意还怎么做?
果然不是个好人,太不厚道了!
“阿重,你该不会是,在心里偷偷的骂孤吧?”
太子修长的手指缓缓的敲击着桌面,似笑非笑的说道。
我掩饰的这么好,居然还是被他看出来了!
果然是在皇宫那种是非争斗漩涡里混出来的,观察力真是够敏锐呀!
不过,你问了也是白问,傻子才会承认呢!
顾无忧神色如常,躬身说道:“在下不敢,太子殿下您多心了。”
“是吗?”
太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她。
“你过来,给孤斟酒。”
裴然眉梢微微挑动了一下,起身拱手道:“太子,这位顾公子是此间的主人,并非奴仆,这么做,只怕不大妥当。”
太子缓缓勾唇,神情中带着一丝揶揄。
“原来九弟也不是个冰雪心肠,也会心疼人呢!好吧,那孤也不为难他了,阿重,你来,坐到孤的身边,陪孤共饮一杯。”
“皇兄,我方才说过,顾公子不是奴仆,您还是不要拿他来调笑取乐的好,此事若是被御史院知晓,只怕会弹劾您举止失仪,行为不检了。”裴然的声音清冷,似是冰雪一样沁人。
太子静静的听他说完,哑然失笑道:“孤不过是和朋友喝杯酒罢了,九弟,你这么严肃做什么,可别把阿重吓着,好吧,好吧,阿重你不用过来了,就在下首找个位子坐吧。”
这是不打算放自己走了是吧?
这家伙到底想干嘛?!
顾无忧按捺住自己想翻白眼的心情,恭敬应道:“谢太子体恤。”
说着,找了个离太子最远的榻几,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一副不苟言笑的样子。
太子自斟了一杯琼浆,遥遥举起,唇边带着散漫的笑意。
“阿重,为今日相逢,孤敬你一杯。”
“太子殿下恕罪,在下不胜酒力,一杯就倒。”顾无忧神色淡然,微微垂首道。
太子凤眸含笑,把玩着手里的酒杯,调侃道:“无妨,你若是醉了,孤亲自来照顾你,咱们一起抵足而眠。”
这变态现在是在调戏我么?!
还敢说自己不是断袖!
顾无忧攥着桌沿,心中隐隐有怒气弥漫而上。
不行,这家伙是太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裴然现在根基不稳,还不能跟他硬碰硬,真要把他惹怒了,可不大好收场。
妹的,我顾总能屈能伸,不就陪个酒么?给你个面子!
顾无忧伸手便去拿酒杯,却听的裴然微微提高了声音道:“顾公子,听说你做的一手的好点心,可愿亲自下厨,做两道来给本王尝一尝?”
顾无忧的手一顿,不动声色的朝裴然看了一眼,站起身来行礼道:“是,请殿下稍候,我这就去准备。”
说着,又朝太子一礼,匆匆退了下去。
太子乌沉的凤眸微眯,慵懒悠然的勾了勾唇。
“九弟,看来你这一年多没回京都,脾性改了不少啊,以前,你可不是这样子爱管闲事的。”
“太子不是也变了么?”
裴然的神情亦如冷月般寂静,声音也是一样的冷清。
“太子从前可都是温文尔雅,礼贤下士的,如何今日这般失态?”
“有吗?”
太子从容的一笑,声音温润。
“大概是我与阿重一见如故,心中太过欢喜了吧?既是九弟提醒了,那孤以后就多加注意吧。”
裴然眉目清冷,淡淡扫了他一眼,并未说话。
这是,内侍领着魏凌也到了,行过大礼后,太子赐了座,微微笑道:“魏公子的手艺实在高超,孤想请你进宫,伺候皇上的膳食,调理龙体,你可愿意?”
魏凌倒也不慌乱,拱手一礼道:“多谢太子殿下抬爱,能为皇上尽力本是在下的荣幸,可是此间主人对草民有大恩,草民若在此时离开,神仙居只怕难以维持,岂不是有愧与恩人?还请殿下恕草民死罪,不能从命。”
原本以为太子会震怒,却没想到他在沉默了片刻后,却是微微叹了一口气。
“既如此,孤也不好强人所难,罢了,就随你吧。”
魏凌赶紧跪下。
“多谢太子宽恕。”
“起来吧。”
太子揉着额角,轻叹道:“若不是父皇的胃口越来越差,孤也不会想到从宫外找人,如今,除了五哥从沧州送来的胭脂桂花凉糕能让他多吃两口,旁的都是浅尝辄止,眼看着形容都有些消瘦了······”
沧州?
胭脂桂花凉糕?
胃口越来越差?
魏凌心中微微一动,起身一礼道:“敢问太子殿下,皇上可有服用一些调理肠胃的汤药?”
太子抬眸看向他,蹙眉道:“太医院开的方子,吃了也有大半年了,只不见起色。”
魏凌抿了抿唇,咬牙又跪了下来。
“草民曾在沧州游历过,那里有一种独特药草,开在雪山顶上,性寒之极,当地人会摘了来,加在凉糕里,可以消暑败火,只是这分量需得格外小心,若是加多了,就会引起脾胃不适之症,而此时,若是再服下调理肠胃的药物,则会雪上加霜,病情加重。”
太子和裴然的脸色同时微微一变。
魏凌这番话,其中的意味,不言而喻。
恐怕,要出大事了!
太子怫然起身,匆匆带着侍卫离开了屋子,裴然静默了一会儿,转身也跟了出去。
“殿下!”
魏凌有些张惶的喊住他。
“我有没有说错话?会不会给神仙居带来麻烦?”
裴然看了看他,神情未变。
“你不必担心,本王不会让此事牵连到神仙居。”
魏凌莫名的感到一种安定,稍稍松了口气,对着裴然大礼拜倒。
“多谢殿下。”
裴然微微颌首,转身快步离去。
顾无忧端着个托盘,站在回廊下讶然的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疑惑的眨眨眼。
怎么这么一会儿工夫,都走了?
可惜我这为太子那变态加了半罐子辣椒粉的特制点心了,若是让他吃了,那涕泪横流的场面肯定很好看······
皇宫。
皇帝阴沉着脸坐在龙椅之上,看着面前乌压压跪了一地的人,冷冷的开口。
“谁先说?”
太医院的院判李大人抖了两抖,颤声说道:“这胭脂凉糕里的确加了雪寒草,而且,分量不轻,陛下的肠胃不适,龙体欠安,也,也多半与此有关。”
“所以,这大半年,你们就只晓得给朕开那些乱七八糟的调理方子,由着朕的身子一天天变差,竟没有一个人想到这上面?”皇帝缓缓的说道。
李大人跪在冰冷的地面上,抖的越来越厉害。
“臣有罪,臣有罪······”
“你当然有罪,只不过,有罪的可不只你一个,这后面,可还跟着一大串人呢!”
皇帝冷笑着,将面前盘子里摆着的一盘胭脂凉糕挥到了地上,跌了个粉碎。
“太子,即刻起召,派右吾将军林平带两千兵马前往沧州,把裴宸那逆子给我押解进京!”
太子抬起头,沉声道:“是。”
“临安王。”
裴然听见皇帝的声音,朝前踏了一步。
“儿臣在。”
“命你带大名府彻查裴宸在京都的暗桩,余党,务必要不留隐患,不可放过一人!”
“是。”
太子和裴然走后,殿内静了下来,半响,才听到皇帝说道:“行了,都下去吧,等事情查清楚了,朕再来跟你们算账。”
众人擦了擦头上的冷汗,手脚慌乱的爬起来,依礼鱼贯退出。
皇帝一个人在高高的宝座上坐了很久。
他想起那个一向怯懦纳言的五儿子,从来见了他都像老鼠见了猫,吓的连头都不敢抬,他也从不在意这个毫无威胁性的儿子,及冠之后给他赐了一块封地,远远的打发走了。
却没想到,这个芝麻绿豆胆儿的儿子,竟利用自己不曾对他防备,就想出这样缜密的法子来谋害自己的父亲!
果然,谁都不能信!
他们为了抢着坐上这把椅子,什么弑父杀君的事情干不出来!
老大是这样,老二老三也是这样,老四倒是没这心思,却是被吓疯了!现在又轮到了老五!
下一个是谁?
是太子?
还是裴然?
皇帝抓着龙椅的手越来越用力,直到爆出青筋来。
这位子,到我死之前,除非我想,你们别想起什么算计!
我不给,你们就不准抢!
否则,一个一个,我都不会放过!
沧州。
也不知裴宸是吓傻了还是吓疯了,竟带着王府里的亲兵,一路杀了出来,口口声声的说他冤枉,他是被人陷害,要闯上京都,面见皇上。
林平派出使者,好生劝说,想让他冷静一点儿,随自己一同返京。
裴宸却杀了使者,带着人,疯了一样的乱闯,却不慎中了流箭,跌下马去,摔断了脖子。
这场奇特的谋反却没有随着裴宸的死亡终结。
林平在他的王府里找到了伪制的玉玺印章,还有与夜秦通敌的密信,桩桩件件,证据确凿。
裴宸的妻妾子女皆被株连,清客门人全部被抓,严刑拷打之后逼问出裴宸与朝廷官员之间的关系来往,将那些人全部抓进了监牢。
京都城一时间人心惶惶,世家大族都纷纷闭门谢客,唯恐同此事扯上些什么联系,惹祸上身。
这件事,直闹了一个月,才渐渐的消停,问斩的问斩,流放的流放,坐牢的做牢,随着一切的尘埃落定,人们才恢复了往日的交际来往,赏雪宴赏梅宴也开始热闹了起来。
仿佛,那场血流成河的惨事已经烟消云散,不复存在了。
“九弟,如今,可真正只剩下你我兄弟两人了,从此以后,可要同心同德,再莫生嫌隙的好。”太子站在皇宫前的汉白玉桥上,意味深长的说道。
裴然看了他一眼,清冷的脸上看不出表情,转身提步下了台阶。
“但愿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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