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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晨,天蒙蒙亮。
迎着泛青的灰白天际,下了火车,跟着人群出站,弯弯拐拐。
这里是中国的中部城市,新建的南北通道宽敞整洁,却透着秋季的阴凉。顾曳跟苏黯询问着老家这几年的变化,苏黯心不在焉地回着,有一搭没一搭。
人群渐渐散开了,返乡的游子各奔东西,苏黯觉得有点冷,顾曳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
可温暖的体温却并没能缓和苏黯略显低落的情绪,她步履沉重,如坠千金,话也越来越短。直到走了七八分钟,一抬头,瞧见两张熟悉的面孔,才顿然感觉豁然开朗,手臂一张。
“姑姑!姑父!”
喜上眉梢。她以为他们生意忙,不会有时间来接她呢。
这丫头,跟宁檬一样,不管年纪多大也都还是个孩子。
姑姑拍了拍她的后背,把人扯远了些,弯着眼角,细细打量。
一晃又半年没见,头发长了,瘦了点,模样还是像以前那么漂亮。
苏黯被两个人围看着,有点不好意思,回过头,抓了抓顾曳的袖口,低声道。
“姑姑,姑父……给你们介绍个人……”
她眼睫垂着,脸有点红。
难说是熟人还是新人,但认识总归是要重新认识的。
顾曳上前一步,规规矩矩地弯下了腰,举止端正,“叔叔阿姨好,我叫顾曳。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还请家里人多多关照。”他以前上学的时候送过苏黯,路过楼下,跟她姑姑和姑父也有过几面之缘,所以再见到,也不算陌生。
苏黯嘴角噙着笑,挑了挑眉,小声嘟囔。
“谁跟你是一家人?”
姑父耳朵尖,不等顾曳回话,率先开口,“呦……自己带回来的人,自己还不认呢?”
“……”
顾曳用眼角余光扫了她一眼,苏黯脸颊涨得通红,“自家人怎么能帮外人说话呢?”
“啧啧……”姑姑是个明白人,她瞧她一直拽着对方的袖口,扯皱了那小子也不吭声,便跟着姑父打趣道,“自家人也没有拽着外人不放的道理啊……”
“……”
苏黯赧颜。
松了手,将顾曳推了出去。
“你们聊吧。”
刚一回家,谁都不向着她。两双眼睛就巴巴地望着她身后的人,都快望出个大窟窿来了。
顾曳笑了,“小黯有点冷,还是先回家再聊吧。”
姑姑跟姑父连连点头,带人上车,“是是,火车站人多,这里也不是个能说话的地方。”
地级城市,虽然不比帝都繁华,却胜在人少车少,空气清新。
道路上车流飞快,道路两旁的隔离带里高擎着硬玉翡翠般的碧绿巨伞,树干无节,高大魁梧。这些青桐便代表着这座城市的灵魂,气势昂扬,虽然已经是秋天,但老家一片绿意盎然,并不似帝都的秋意那么浓郁沉重,压得人透不过气。
到底还是家里好。
中国人的本性,落叶归根。
“小顾是做什么工作的啊?”
一进门,姑父给顾曳倒了杯茶。新摘的碧螺春,洞庭特产。
苏黯还站在门口换鞋,她看了顾曳一眼,顾曳从茶几上端起了茶杯,轻抿了一口,热气腾腾。
“医生。”
干脆的回答简洁利落,苏黯略略颔首。
她心忖顾曳的外形条件本来就好,工作一说出来,更是精英中的精英,这样的条件放在老家,应该也没人能挑出来毛病。
姑姑让她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苏黯这才想起来顾曳的衣服还在自己身上。她点了点头,刚褪下一个袖口,却听得客厅里又是一道沉声。
“家里几口人,父母都是做什么的呢?”
“……”
脱衣服的动作微微一滞,苏黯看着端坐在沙发上的那个高大身形,心都悬到了嗓子眼儿。
——江家的那些大风大浪从脑海中呼啸而过。
千万不能实话实说。
房间里静默了片刻,顾曳用眼角余光扫她一眼。不消问,他自然知道她是什么想法。
“我父母早逝,没有兄弟,家里就我一个人。”
放下茶杯,顾曳面色平静,眼底里却略带笑意。
这句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他姑且跟她心照不宣了。
苏黯不动声色,姑父面色一沉,略带感慨。“啊……这样啊……那你跟小黯的情况……也差不多啊。”
苏黯也是父母早逝,独生子女。
“但小黯你还有我们呢!”转过头,姑父瞬间扬声。
苏黯转了转眼睛,连忙答应,她还没从刚才的余悸中缓过来神,反应难免迟些。
有句话叫做贼心虚,她虽然不是主谋,却是十足十的帮凶,坦白说就算刚才顾曳不撒谎骗她姑父,她也准备找话将这个问题掩过去的。很多话……不能说,也说不得。
于人于己都方便。
善意的谎言,不算骗。
姑姑站在衣架底下,倒是将苏黯的神情看了个清楚,她虽然年纪大了,可是身体康健,耳聪目明,警醒得很。
她瞧着苏黯和顾曳隔着三五米的距离,眉来眼去,暗送秋波,就心知这事没那么简单。
她开口又催了催苏黯,好半天一件外套才递了过来。
一件剪裁精良的西装挂在衣架上,色泽饱满,纹路清晰。
衣摆处被压出来一个褶,她拿水壶喷了喷,细密的水珠沾在衣料上,颗颗晶莹,纹丝不动。略带薄茧的手指轻轻一抻,水珠顺着衣角的弧度便坠到了地上,没有成股,自然无痕。
这是好衣服。她放下水壶,又用手背捋了捋,将上头的褶皱细细地压平,拿捏着力度,动作轻而又轻,小心再小心。
“小黯,你以后穿衣服小心着点。”
男人高大,坐不到这儿,这就是她刚在车上的时候压出来的。
家里是做服装生意的,超细羊毛与羊绒和真丝混纺的触感不会作假,低支数的梭织精纺工艺更是难得一见,她上手一摸,就知道价格不菲。这不是在国内能买到的东西,也不是那些小年轻搞的海外代购能淘来的烂大街货,高定的西装,很有可能市面上就这一件。
苏黯还提心吊胆地盯着客厅里的两个人。
翻出拖鞋,支吾了两声,也没往心里去。
姑姑倒是在心里头犯起了嘀咕——你说她一个做广告的,是怎么认识了一个外科医生?按理说她们家苏黯条件不差,可到底年纪不小了,两个人是工作上结识的?可广告公司里比她年轻漂亮的大有人在,人家是怎么看上的她?
不行,这个事藏在心里是个负担,她一会儿得问个清楚了。
午饭时间,厨房里热火朝天,姑姑煲了个汤,让苏黯来尝尝咸淡。
顾曳不喜欢吃咸的,“嗯,这个味道正合适。”
放下勺子,苏黯盛了两碗出来,打算给顾曳和姑父送去,姑姑一把抓住了她,看了看正在下围棋的两个人……
“哎,小黯,你还没跟姑姑说,你跟那小伙子是怎么认识的呢?”
神秘兮兮的,好像是在做地下情报工作。
苏黯眨了眨眼睛,考虑着这个问题的风险程度,“就……以前的高中同学啊……偶然间遇到的。”
“同学啊?我就说怎么有点眼熟呢!”
姑姑切着菜,又剁了几根青椒放进了锅里,“那你之前怎么都没提起过呢?打电话时候也没说一声,我都没来得及给人家收拾房间。还有他左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我看刀口挺深,伤得不轻啊。”
不是大医院的医生吗?整天围着手术台转,怎么会受了那么重的伤?看着都骇人。
苏黯咬了咬嘴唇,心知这是她刚才给顾曳换药,被姑姑给撞见了。
“哎呀……他那个伤……”抓了抓脖子,灵光一闪,“是在我跟他交往之前受的!一直没好,具体原因我也不知道。”
姑姑刀下一滞,愣了半天,“我听他跟你姑父说,你们俩都交往两个多月了,两个月都没好啊?”
“……”
是在她刚才去洗手间的时候说的吗?
苏黯瞪大了眼睛,哑然了半晌,“那估计是他脾不好,造血功能差,身体虚,就连带着伤口愈合得慢呗。”总不能说是顾曳自己砍的吧……反正姑姑不了解情况,她找一个借口,糊弄过去,这事也就算掀篇了。
“啊……”
姑姑兀自了然,没有再说什么。马上就要开饭了,苏黯怕她再问她点什么自己圆不回来,放下了汤碗,擦擦手,就连忙出去摆桌子了。
饭桌上还算和谐,顾曳以前也是在这个城市长大的,桌上的青菜都很熟悉,清淡可口,口味也都差不多。
“小顾啊,你尝尝这个山药,补气健脾。”
“小顾啊,还有粟米粥,不仅健脾呢,还能养肾气。”
姑姑忙不迭地给顾曳夹菜盛粥,顾曳原本也没放在心上,长辈们嘛,都喜欢照顾年轻人吃点有营养的东西,只是好心,没什么稀奇。
看顾曳一个人闷头吃饭那么老实,姑父有点坐不住了,“哎,我这里还有一壶上好的药酒,陈年佳酿,今天外甥女婿上门,难得这么高兴,就给大家拿出来尝一尝!”
“……”
一碗红棕色的液体,弥漫着浓郁的熏天苦味。
顾曳沉默了半晌,看着里面漂浮的材料——党参、茯苓、当归、熟地黄……这看起来更像是十全大补汤啊?
他看了一眼苏黯,苏黯不看他。
他又看了一眼苏黯,苏黯还是不看他。
“……”
心里有数,他放下筷子,勉强地扯了个笑。“姑姑,姑父,其实我身体还不错。”
没必要补成这个样子。
姑姑一听这话,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小顾啊,都是一家人,你就别掖着藏着的了,小黯都跟我们说了,你身体不好,一点皮外伤好几个月都愈合不了。脾不好啊,跟肾一样,是会影响生孩子的!现在趁着年轻还能补一补,否则以后再想要孩子,想补都晚了!”
苏黯跟他都是独苗,家里又都没有父母,万一以后真要是断了香火,那她这个做姑姑的怎么对得起这两家的列祖列宗啊!
“……”
他脾不好?
他身体不好?
顾曳嗤笑了两声,机械地转过头。瞪着眼睛,强压住心底里的团团怒火,轻笑道,“苏黯,我身体不好吗?”
苏黯正叼着一块红烧肉,吃得正香。
听见有人问她,头也不抬。
这事问她干嘛?他身体好不好,她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