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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玉真观的庭院中景色正美。
关中的园林难得有小池,更难得池上还种着莲花,盛开得亭亭玉立。
今日,薛白却没有见到李腾空。
他是一本正经地为了戏文而来,李季兰直接从前堂转来见他。
风吹过池面,带来莲花的香气,薛白站在池边看了两折戏文,连连点头。
“季兰子回长安短短时日,竟又写了两折。”
“嗯。”
薛白察觉到李季兰声音有异,目光看去,只见她偏着头,眼睛红红的。
“怎么了?”
李季兰本还在忍着,被这般一问,泪水就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如雨滴般流下来。
她还挺能哭的。
自己在那越哭越伤心,躲到树后面,不让薛白过来看她。
“教先生见笑了……呜呜……”李季兰抽噎道:“方才师父问我,是否愿到百孙院作妾……”
“广平王?他逼你了?”
“可我才不是那种爱慕虚荣又轻佻的女子,阿爷觉得我从小就轻佻……谁都觉得我轻佻……呜呜……我怎么就看上他了?分明都不知那是谁……好歹也是高门大户出身,谁要到百孙院作妾……都觉得女冠好欺负,不要脸……”
后面的话越说越含糊。
等了一会,她才渐渐平息下来,转过身来,忧心忡忡问道:“先生,他要是一直纠缠,我坏了名声还怎么嫁人啊?”
“嗯?”
薛白一愣。
她分明是个女道士,却满脑子只想嫁人?
李季兰睁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看着薛白,见他如此惊讶,腾得一下脸红不已,扭过身去。
“以广平王为人,定不会纠缠,你可放心。”
“嗯。”李季兰低声道:“先生,你……伱流血了。”
薛白抬手一擦,心知近来参汤喝得太多了。
再想到她方才说的那句“不要脸”,他不由暗道这道观是非太多,以后还是少来为好。
~~
今日本是打算去见杜家姐妹的,但出了玉真观,薛白想到李俶之事,却是驱马往虢国夫人府而去。
杨玉瑶正在自家后院打马球,听闻他来,颇为惊喜,衣裳也不换就迎出来。
她一向不施粉黛,素面示人,平时还喜欢作男装打扮,今日便穿的一身圆领窄袖袍衫,秀发裹起,美艳中带着飒气。
薛白却是少见她这般,不由多瞧了两眼。
“看什么看?”
“你袍装竟是更美。”
“可见你根本不了解我。”杨玉瑶嗔了他一眼,“长安人惯会造我的谣,可知我在川蜀时,人称我‘雄狐’?”
“打一场?”
“好呀,马球场上我可不输你。”
……
打过马球,出了一身汗,两人一起沐浴,杨玉瑶愈发欣喜。
“不是说岁考将至,今日却有闲暇跑来打马球,你定是又有事求我。”
“说是求,不如说是商量。”薛白问道:“广平王希望我娶和政县主,玉瑶以为如何?”
“不行。”
杨玉瑶脸上的笑意凝固了一下。
她会生气,是早有预料之事。
薛白若不想得罪李俶,本不该把此事告诉她。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人家堂堂皇孙前来示好,婉拒也就是了,岂有告状害对方的道理?
显然,此事杨玉环也没有与姐姐说。
薛白偏就说了,又道:“此事我本已拒绝,可广平王有些誓不罢休的架势,让张良娣到御前说了。”
“此事若让和政县主到御前一说就麻烦了。”杨玉瑶沉吟道:“广平王是大姐的女婿,我请大姐出面,警告他莫捣乱。”
“我却不知他与杨家有这层关系。”
“彩屏嫁过去两年多,已生了两个儿子。”
“是吗?”薛白有些疑惑。
“怎么了?”
“我今日遇到广平王时,他正想从玉真观纳个妾。”
杨玉瑶原本还压着怒意,再听此一言,顿时玉面寒霜。
~~
百孙院。
一大早,李俶便来到崔彩屏的屋中。
小儿子还在哭,宫人总也哄不好,崔彩屏正一脸不高兴地坐在那发脾气。
“谁又惹王妃生气了?”
“怎么?嫌我脾气不好?五姓女的脾气再大,总大不过你李家公主。”
崔彩屏有时确实有些心里不舒服。
五姓望族私下里连皇家都瞧不起,认为他们冒充陇西李氏。世上不愿娶公主而想求娶五姓女的俊才不知凡几。
而她是博陵崔氏嫡女,母亲是韩国夫人,在五姓女中都属于最高贵的。她及笄时,仰慕她的名门俊杰如过江之鲫。
结果被赐婚给了一个皇孙,终日窝在这百孙院里,除了生儿子就是养儿子,如何高兴?
但此时只抱怨过一句,她自己也知道有舍才有得,这桩婚事,求的是往后。
如今她娘家虽势大,还愿作为嫡妻与他同甘共苦、生儿育子,等到他登基为帝,她便是皇后,她的儿子便是储君。
再多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好了,没与你置气。”崔彩屏稍放软了语气,道:“郎君今日怎过来了?”
李俶道:“听宫人说,你阿娘今日要入宫见圣人?”
“嗯。”崔彩屏道:“圣人邀我阿娘一道赏曲呢。”
“那能否带三娘一道去?再请你阿娘帮忙请圣人赐婚。”
“还不死心?”崔彩屏忍不住撇了撇嘴。
“此事对东宫颇重要。”李俶低声道。
“好吧,奶娘,你去与阿娘说一声,可好?”
“喏。”
崔彩屏的奶娘应了,转身离开,背对着皇孙时却是翻了一个白眼。
~~
李俶说服了妻子,当即唤人去把李月菟领来。
兄妹二人在堂上说些交心的话。
“在宗圣宫,你也见过薛白了,觉得如何?”
“没在意。”李月菟道:“小妹自知不能作主自己的婚事,仔细相看了反而平添麻烦。全凭阿爷阿兄安排便是。”
李俶笑道:“你的心意当然也很重要,若你不喜欢,此事便作罢。”
李月菟心中一暖,看向兄长,道:“有阿兄这句话,足矣,小妹愿嫁。”
“那就好。”李俶道:“我对自己的眼光有信心,薛白不仅才情相貌一等,人也有趣,你定不会后悔。我绝非只出于对东宫前景的考虑。你看旁的那些纨绔子弟,简直不成体统。”
“是。”
李月菟知道这都是事实。
大唐公主从来难嫁,眼下薛白刚有名气还好安排,等往后他中了进士,更不愿意娶她了。
“待你到了圣人面前,只需说你愿嫁,请圣人赐婚,可好?”
“多谢阿兄费心。”
李俶见妹妹如此听话,欣慰地点了点头。
“阿兄,小妹可以去看看沈氏吗?”李月菟问道。
李俶愣了愣,道:“好,莫太久了,待韩国夫人领你入宫。”
李月菟想说些什么,最后却没说,起身往偏院走去。
“姑姑。”
“岧郎,你姨娘呢?”
“阿娘在屋里,岧郎去扶她出来。”
李月菟目光看去,只见五岁的李适转身跑回屋子,扶着他生母沈珍珠迎出来。
见了礼,沈珍珠便柔声道:“岧郎,你去读书,我与县主说说话。”
“好,阿娘。”
李月菟连忙让沈珍珠不必多礼,低声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不给你争个名份。”
“郎君事忙,该是忘了。”
沈珍珠是良家女入宫,生了长子,按理能得个封号,如今却依旧只是侍妾。
此事,李月菟有些看不过眼,叹道:“阿兄什么都好,唯独总是忘了你,这也忘了,那也忘了。我今日来想问问你有甚难处?”
“郎君待我极好,岧郎也孝顺,没有难处。”
沈珍珠回想着当年李俶对她的情意,心想道,他如今有难处,待往后他会对自己好的……
~~
李俶在书房独坐许久,放下手中的书卷,疑惑韩国夫人竟还未派人来请李月菟一道入宫。
忽然,程元振急匆匆地撞了进来。
“王上,韩国夫人已经进宫好一会了……”
“嗯?”
李俶有些诧异,问道:“不带三娘,她便能请圣人赐婚吗?”
“是宫中来人了……”
程元振话音未落,几个身披红袍的宦官走到廊下。
“广平郡王,接圣人口谕!”
“孙儿在!”
李俶连忙整理了衣服,执礼接旨。
“圣人口谕,‘好个崽子,命你禁足,还敢上蹿下跳,再禁足你一年,这次哪都休想去,在家休养身心,善待妻子’。”
以唯妙唯肖的语气念过口谕,那宦官又道:“广平王,失礼了。”
李俶一愣。
接着,那宦官走上前,伸手,在他脸上轻轻拍了一下。
这一下不重,一点也不痛。
但这竟是代圣人打的一个巴掌。
“‘休当你那点心思藏得住!’这是最后一句口谕。”
恶狠狠的一句话之后,眼前的宦官赔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李俶愣了愣,连忙示意程元振追上去问,不论塞多少好处都把事情问清楚。
……
“王上,奴婢问了。”
“为何会这样?”
程元振犹豫着,低声道:“是韩国夫人进宫之后……”
“说。”
程元振其实觉得这话说出来不好,坏了广平王与王妃的感情。
但他还是说了,道:“韩国夫人告了王上的状,说王上冷落王妃。”
“我冷落她?”李俶大为诧异,脱口而出,“她有多妒悍,你知道吧?”
“妒悍”二字一出,程元振大为惊恐,忙道:“王上慎言。”
李俶闭上眼,长出一口气,平息了怒气。
所有人都说他宠爱崔氏,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可知韩国夫人为何要告状?莫非是季兰子一事?她如何知晓的?”
程元振大惊,连忙道:“王上,奴婢有罪,但此事奴婢绝无外漏。”
“我明白。”李俶拍了拍程元振的背,道:“你是我最信任的人,岂有不信你的?如今我被禁足,你帮我查。”
“喏。”
程元振大为感动,连忙趋步而出。
他知道自己这辈子的命途都压在广平王身上,待广平王往后一飞冲天,自然能带他鸡犬升天。
~~
整件事并不难查,问了几个崔家的奴婢,程元振已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韩国夫人进宫前,见了虢国夫人。”
“哈?”
李俶再想到在玉真观前见到薛白,当即明白过来。
“薛白?他不愿娶三娘,罢了便是,我好心好意,他为何反过来害我?”
“王上一片真心待人,但薛白该是把季兰子视为禁脔,方才敢如此无礼放肆。”
“他?”
李俶有些讶异。
一介白身与郡王争女人,他还从未想过这种事。
脸上隐隐觉得有些发麻。
受的那轻轻的一巴掌,竟像是打进了他的心里。
不论如何,他这次都是伸着笑脸去拉拢薛白,反挨了一巴掌。
~~
“啪。”
天还未亮,杜五郎打着哈欠爬起来,给了自己一巴掌,让自己清醒一点。
今日是国子监岁试,通过了岁试,才有参加科举的资格。就相当于州县的贡试,但当然比贡试要轻松很多了。
屋中有人点起蜡烛,他愣了一下,才想起今天不是在薛宅客房,而是在国子监号舍。
薛白也已起来,精神奕奕的样子。
“你不困吗?”杜五郎打了个哈欠问道。
“终于等到这天了。”
“是是是,岁试,春闱,入仕,其实入仕也没什么好的,你看我阿爷都已经倦了,每日去视事都嫌烦。”
“有志向就不会倦。”
杜五郎有些担忧,道:“你到终南山那么多天没来国子监,你能过吗?”
“别说傻话。”
两人收拾停当,推门而出,一路往太学馆,见到了太学博士郑虔、司业苏源明……国子监祭酒韦述则端坐在最上方,穿着一身紫袍,花白的长须飘然。
一众学子都大为紧张。
杜五郎其实也紧张,但能在心里不停告诉自己,这些都是忘年交。
他是考明经的,没有与薛白在一处,却是见到了杨暄。
“咦,你也岁试?明年春闱你也考?”
杜五郎大为惊讶,他还以为杨暄要在国子监再读二十年。
“不然呢?”杨暄揉了揉眼,“杜傻子都能考,我不能吗?”
“哈?”
杜五郎好歹也是读过许多年书的,被杨暄称为傻子,一时也是无语了,倒还忍得住,问道:“你也考明经?”
“本来是想考进士的,但我阿爷说那样太引人注目了。”
杜五郎问道:“一会帖经,你能对几成?”
“你阿爷是户部员外郎?”
“对。”
“哈哈。”杨暄拍掌大笑,“我阿爷都升到度支郎中了,穿的可是红袍哦。”
“唉。”
杜五郎听薛白说过了,杨钊作为杨銛的堂弟,又是杨党中难得与各方势力都相处不错的,升迁必然会很快。
薛白虽与虢国夫人友好,但杨家的国夫人有三位,杨钊从来不忘打点,逢年过节,连杜家、薛家都收到他的礼呢。
杜五郎的砚台、马鞍、银碗等等,都是杨钊送的,不贵重,但附赠的喻意很好,妙笔生花,突飞猛进,年年有余之类。
明经考试也分三场,帖经、口试、时务策。
杜五郎依旧是在杨暄身后坐了,不一会儿开考。
他目光一看,却见《老子》考得尤其多,果然,圣人去了终南山就是不一样,薛白都与他说过了。
“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
杜五郎只觉好奇怪,明明是背过的句子,怎么到用时怎么都想不起来。
他抬头看去,只见郑虔正坐在那闭目养神。
忽然,一队官差大步而入,道:“太学博士郑虔私撰国史,到刑部走一趟吧。”
杜五郎惊讶地张了张嘴,有些惊讶于这个闻所未闻的罪名。
“私……私撰国史?”
~~
薛白的第一场也是帖经,此时正提笔写着漂亮的颜楷,听到动静,转头一看,竟见是郑虔被带了出去。
“出了何事?”
苏源明往外跑去,慌张道:“此处是国子监,天子庠序!”
“正因为是天子庠序,岂容私撰国史之人误导诸生?!”
此时国子监里已是一团大乱了。
太学博士忽然被刑部带走,正在岁考的诸多生徒们纷纷起身,有人叫嚷着要拦,有人偷抄旁人的帖经。
“为何带走我们的博士?!”
有生徒们从明经试馆跟了出来,拦着那些官差,为首者正是杜五郎。
让人惊讶的是,杨暄竟是没有去抄题,而是跟着大家拦救郑虔,指着一个官差的鼻子,叱道:“你知我阿爷是谁吗?”
薛白放下毛笔,起身。
他不知此事是否与自己有关,却想到了前几日那个梦,很多人推巨石对撞。
看来,巨石已经被推动了,只是没想到第一个被撞下来的竟是郑虔。
事发突然,他一边过去,一边思忖着整件事的因由。
“都让开,我们是奉命行事,罪证确凿……”
“太学博士你们也敢拿?!”
“听我说,开元二十五年,郑虔任协律郎,集选当年事例,写了八十多篇抨击时事之文稿,私撰国史……”
薛白一听,当即转头看向苏源明。
只见苏源明一瞬间变了脸色,目露惊惧之色……此事只怕是真的,刑部没有冤枉郑虔。
再想到“开元二十五年”能有什么事称得上是私撰国史,薛白几乎已能确定,此事与三庶人案有关。
是唐昌公主、李琮私下与他相见所引起的?或是这次与李俶翻脸所引起的?
“国子监诸生,全都给老夫坐回去!”
忽听得一声苍老的大喝响起,众人转头看去,一名紫袍老者犹端坐在那巍然不动,正是国子监祭酒韦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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