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的眼睫根根分明,格外清晰。仿佛下一秒,这些眼睫便会规律地抖动,露出一双绿色的眼睛。
柏砚很平静,很放松,他的眉眼间甚至还带着淡淡的笑意。一片碧绿的梧桐树叶恰好落到他的耳边,我想弯下腰,想去拾,但“呲啦——”一声,拉链已经闭合,柏砚消失在了我的眼前。
“是送去火化吗?”我望着这个白色的袋子,问主副官。
主副官指挥着其他两个下属,将白色的尸袋抬到一个透明的盒子里。
“阁下,柏先生实行冻葬。”主副官答道。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问了个蠢问题。我忘了一个潜规则,几乎所有身居高位,或者有突出贡献,再或者有世袭贵族身份的人,都实行冻葬。像我的老师达达妮那样,冻在棺材里,永葆时光,供人瞻仰。
我坐上运送柏砚遗体的飞船,飞船规模不大,空间有限,但规格很高,配置和能源系统都是最先进的,安保系数是目前星系里最高的了,大概突然被几百艘战斗航舰集火,也能照常煮咖啡。
我坐在装着柏砚的盒子旁边,这儿早早地就用黑白的纸花做装饰,柏砚的黑白照片就挂在我的头顶,主副官说这是年初拍摄的。
原来柏砚从今年年初,就在准备自己的后事。我后知后觉地想到。我看着柏砚的遗照,而相片里的柏砚目视前方,眼睛明亮。
“阁下,”主副官以一种生怕打扰我的声调呼喊我。
等我看过来,他告诉我,“柏先生希望您能为他写一段墓志铭。”
“我?”我指了指自己。
“是的。”主副官说,“他希望墓碑上镌刻有您对他这一生的评价。”
我没想到这种差事居然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身旁的棺材上。可这个玻璃制的盒子里,柏砚被藏进了白色的袋子,像电脑游戏里突然被抹去的空白。我看见的,只有我自己的倒影。
飞船行进得很快,比我搭乘公共交通快了五倍不止,在沉默中,首都星若隐若现。大概是柏砚嘱咐过主副官,不能勉强我。因此,这个对柏砚忠心耿耿了大半辈子的beta急得额头都冒汗了,却一句话也没说,只是恳求地望着我。
“好的。”在他的期待里,我缓慢地点头,接受了这个差事,“我明白了。”
柏砚去世的消息传播得很快。
先是基地发出官方的正式讣告,紧接着就是其他大大小小的部门发出各自的哀悼。然后,按照从大到小的顺序,轮到柏砚的下属、战友,各种有关系、没关系但总能攀上关系的人。
我似乎也该发点儿什么,登录我尘封多年的军区账号,在军政论坛里发点儿什么,哪怕和其他人一样,表示悲伤也好。
但奇怪的是,我什么都不想发。我叩问我的内心,除了平静,我没有别的任何感受。
我既不悲伤,也不遗憾。直到现在,在柏砚死去的一个星期后,我仍感到不真切。
明明柏砚就在我身旁闭上眼,明明我亲眼目睹他被装进棺材,送进冻葬的殡仪馆,可我却总有种错觉。我总觉得柏砚还在远方,在他的工作室里,勤勤恳恳地做他那些漂亮但精神污染的娃娃。只是他和我暂时没了联系而已。
哪怕那些五颜六色的棉花坨子,此刻正迎着风摇摇晃晃,一排整齐地晒在院子里。
这种不真切感,并不只出现在我一个人身上。
柏莱是第一个联系我的人。
“冬,他真的死了吗。”柏莱问我,他的声音沙哑而疲惫,似乎刚结束一段长途跋涉的旅程。
彼时,我蹲在养老小屋的院子里,打理丛生的吊兰。
我对着小盆里移植的吊兰苗碰了碰水,接着再拿小铲松了土,“他在我旁边去世的,”我回答他说,“晒着太阳,穿着喜欢的衣服。”
柏莱顿了顿,他发出了一声很轻的叹息,好像从我这儿终于安定了下来,尘埃终于落定似的。
“我知道了。”他说。
做完这盆小吊兰,我也有些累了,索性摘掉沾满里泥土的手套,站起身,顶着晌午的烈日,歪七扭八地往屋里走。刚才站得太猛了,头有点儿发晕。
“怎么了?”我坐在屋檐的阴凉处,揉着太阳穴,问柏莱,“怎么突然这么问?”
柏莱没有太多情绪,“没怎么,”他说,“我只是……觉得很意外。我没想到他就这么死了。”
因为目前在前线基地,消息闭塞,我也忘了告诉他,柏莱直至柏砚的主副官亲自去分发了葬礼邀请卡,他才知道自己这个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
说完,柏莱止住了有关他自己的话头,转而体贴地问起我,“你还好吗,冬?”
“我好得很,”我一边揉着头驱散着晕眩感,一边用轻松的语气回答柏莱,“这是多正常的事,没什么不好的。”
大概是我的语气的确与寻常无异,小莱也没再纠缠,他嗯了声,叮嘱我要照顾好自己,过几天他来参加葬礼来看我后,就匆匆挂断了通讯。
等我不再眼冒金星,稍稍摆脱难受,陈丹的通讯又打过来了。
我看着终端上的联系人显示,哭笑不得。他们俩还真是有够齐心的,一前一后,跟装了心灵感应一样。
就连开口问我的问题都微妙的相似——
“他怎么死的?”
陈丹问,态度冷淡,干脆利落。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我总感觉他这么问时,特意秉持了某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仿佛要把自己和柏砚的死拉开些距离。
“在我旁边,”于是,我又向陈丹重复了一遍我刚说过的话,“我们一起晒下午的太阳,他睡着了。”
终端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我以为他随手挂断了通讯,连续喊了三声陈丹后,他的声音才姗姗来迟。
“哦。”他说,“挺好的。我知道了。”
我突然有了个没理由的猜测,“你在哭泣吗,陈丹?”我问他。
“我?”他嗤笑了一声,不屑地反驳道,“我怎么可能哭泣。”
但终端忠实地传来了一阵悉悉簌簌的细微响动。
“我听到你擤鼻涕的声音了。”我提醒他。
“刚刚吃到辣椒,辣到了。”他还在狡辩。
“你最不怕辣了,我没忘记,”我乘胜追击,“你一哭就会流鼻涕。”
陈丹被我追得烦了,“随便你吧,”他说,他依旧嘴硬,说什么也不承认,“你觉得我哭了,就是哭了吧。”
但我并没有猜想得以证实的满足,我躺在地板上,整个人呈出一个大字,屋檐边儿上系着的风铃在叮咚作响。我仰望着院子里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和叶子中间细细碎碎的天空。
“这有什么不好承认的,”我放空自己,学着往常说话的方式答复陈丹,“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