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身影在人群中一晃即过,但我不会看错。
江原注意到我的神色,也顺势看去,却与江成目光相撞。两人都是僵了一下,随即江成露出随和的笑容,江原则连笑容也懒得摆,只朝江成举了举杯,两人各自饮了一口,不约而同转开了目光。
我等他收回目光,低声讽刺:“你们僵成这样,还要互相宴请?”
江原淡淡道:“起码没有撕破脸,父皇最不愿看到的就是我们兄弟反目,所以彼此都要留点余地。”
“你瞒我的事不少,但方才说的那件,是不是与‘留余地’有关?”
江原看我一眼,没加否认,似乎在想着怎样跟我解释,我向他身后扬扬头:“殿下还是先应承别人吧。”
在江原身后,各卫府的将军正三五成群向这边走来,看样子是要向他敬酒。我不可想夹在中间,听他们彼此叙话,理理衣袖便要离开坐席,江原不理会身后的人,拉住我道:“做什么?”
我眼角看向西面角门,笑道:“出去醒醒酒,大概会在西门外转转,殿下若有事就派人去叫我。”
江原道:“西面的徽音殿应该没什么人,你可以去那里找间房躺躺,我叫人……”还没说完,一个卫府将军端着酒盏就走到江原面前,江原只得回礼,接着又有几名将军走过来。我乘机绕过木棚后的屏风,离开了筵席。
地上的积雪还未除净,穿过几重侍卫的把守,我在两座宫殿的夹道中越行越快,终于在通向宫门的拐角处见到了那身影。
这里没有半个侍卫,我放慢脚步,悠悠道:“孙狱官,何时攀了高枝,补了工部的缺?”在有些寒冷的空气里,我的声音传得很远。
孙膺猛然回头,看见我,阴沉的眼神中顿时闪过一丝惊异。
我冷冷道:“你还认得我么?”
孙膺眼中的惊讶很快消失不见,露出一个狰然的笑:“怎么会忘?我被你刺过的地方,可是到现在都疼着呢!”
我冷冷一笑:“我只恨怎么没刺死你,倒让你走了狗屎运,攀上了晋王的高枝。”
孙膺目中露出冷森森的寒意:“没尝到你这蛇蝎美人的滋味,我怎么舍得去死?自那日过后,我可没有一天不想着将你那白嫩嫩的身子压在身下,然后咬出血来。”
我啐了一声,冷笑道:“孙大人果然与禽兽同类,只说了这么两句就已经开始下作了,真是奇怪,晋王居然能忍受得了你这样的东西。”
孙膺阴恻恻的眼底怒意一现,森然道:“小贱人,你在燕王的府上躲着也罢了,偏偏喜欢抛头露面,可别怪老子将你那细颈子拗成两段!”
我摸了摸脖子,抱肘轻笑:“本官脖子很粗,何况又不是囚犯,躲着做什么?我看孙大人升了官反而形容枯槁,是不是工部没人供你消遣,无趣得很呢?啧啧,孙大人有这无欲不欢的毛病,在皇城之内可要小心了,万一你忍耐不住,冒犯的正是哪个公侯贵胄,孙大人再粗的颈子也不够砍哪。”
孙膺脸上露出些许狰狞,阴声道:“不用看别人,只看见你就忍耐不住了,老子现在就将你当场做了,看哪个贵胄能将老子怎样!”
我看着他一步步朝我走来,晃了晃有些眩晕的头,笑道:“你冒犯了我,以为自己还有活路?”
孙膺阴鸷的眼神上下看着我,刻毒地笑道:“你这副东倒西歪的样子,老子不用费力就解决了,难道还能被人发现?”
说着,他脸上狰狞更甚,一瞬间周身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阴暗气息,仿佛恢复了昔日的狱吏身份。他伸开五指向我抓来,眼中跳动着即将到手的残忍快意。
我眼睛有些睁不开,昏沉沉地向他看一眼,露出半分惧意,身子一软,在他就要触到我时向后倒去。孙膺一怔,本能地迅速往前一探,我毫不犹豫地扯住他衣襟,顺势向他靠近,趁他一闪神之际,抬起手牢牢按在他颈后,接着迅速向一侧滑开,脱开了孙膺抓来的手指。
孙膺已有所察觉,但他显然不相信我这个内力全失的人会拿他怎样,手腕一翻,又将我揪到跟前,狠狠道:“小贱人,敢跟我玩花样!看老子怎么调-教你!”他将我推到冰冷的墙壁上,手指滑动,深深探进我衣底。
我没有反抗,孙膺的动作却突然凝固了,一种难以形容的表情在他脸上蔓延。
总算刺对了位置,我冷冷扬唇,看着他扑倒在地下,真恨不得将他那丑恶面目挫骨扬灰。不过,就算只是这样,也可略解心头之恨了。两天之后,他颈后的小孔就会长好,从外表根本看不出痕迹,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刺入穴位的细针就会越游越深,初时麻痒,最后将变成蚀骨之痛,直折磨到他死为止。
我不想再看他一眼,嫌恶地转身,却有些意外看到一人站在十丈开外的地方朝我笑。
我僵了片刻,一时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装作不认识,那人却先向我道:“好手段!不过在皇城内杀人,你不怕惹祸上身么?”
我淡淡道:“您看错了,此人是酒后乱性,自己醉倒了而已,过不多久他就会自己爬起来。”
他带着一丝笑意,走到孙膺身边:“要不要在这人身上找找?我猜一定有细针之类的东西。”见我微微动容,他立刻道,“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说出去的。”
有些猜疑地看他:“世子殿下一直在旁边听着么?”
他点头笑道:“席上没意思,正想早回府,不想碰见了二位的事,我只好远远看着,还差点出来帮你解围呢。”
我正色道:“今日的事,世子见了就见了,还请不要声张。”
江容一脸理所当然地点头,接着皱了皱眉道:“世子这名号不尴不尬,听起来真有些扫面子,皇上曾封过我临淄侯,我倒更喜欢别人叫我江侯。”说完饱含意味地看我。
我被他瞧得不自在,只得道:“见过江侯。”
“这就对了,”他表情满意地从袖里拿出一柄扇子,展开一笑,补充道:“秋意阁的姑娘都爱这么叫我。”
我差点将一口唾沫喷在他脸上。
江容见我面色不善,拿扇柄敲敲自己:“瞧我,都忘了问你名字,你是我大皇兄府上的罢,怎么好像没见过。”
“我是新进府的。”
江容会意:“听说他最近招了个极宠信的幕僚,原来就是你。”又向孙膺努努嘴,“这人不但色胆包天,还不懂怜香惜玉,实在死有余辜。”
我冷下脸:“世子在说什么?”
江容忙道:“失言失言,本侯与你一见如故,颇想结交结交,不知尊驾肯赏面否?”
“恐怕不行。”
我与江容一同转头,只见江原大步走来,不高兴地看了看江容,更不高兴地看我,最后道:“我以为容皇弟身子不适,原来在这里攀谈。你喜欢的东西,凌悦不大适合。”
江容很不在乎江原的态度,向我笑道:“原来你叫凌悦,回头去我府上闲话,江容随时恭候。”又向江原笑道,“小弟确实不舒服,这就告退了,改日再登门拜访。”说着挥挥扇子走了。
江原等江容走远,将我拉到旁边的一道门内,怒道:“我不是说过会弥补么?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自己动手?”
我淡淡看他一眼:“指望别人,不如自己动手来得爽快。”
江原怒意不减:“你有没考虑过后果?万一失了手,你还有命么!”
我哼道:“你是担心我没命,还是担心晋王面前无法交代?”
江原沉声道:“本来孙膺已被关押,只待刑部定罪就可将他处决,可是晋王府揪住你不放,并且拿出证据证明你入狱前并非我府中官员,我权衡之下只得做了让步。”
我一笑:“你还想着借机姑息养奸,让孙膺这种品行不端的人在晋王身边多待些日子,帮助他步步高升,为你自己制造可乘之机罢?若不然,我真是要奇怪孙膺一个小小狱吏,居然能在不到两个月的时间内连升四品了。”
江原微微僵了一下:“我确实想等一等,与其冒险与晋王闹出罅隙,不如稍加纵容,让他犯下大罪,那样要杀他更是顺理成章,不但能为你报仇,还可折损晋王声誉。”他冷冷看我,“虽然我不该瞒你,但你明明想到了,却为什么丝毫不肯忍耐?孙膺虽然地位不高,但却是晋王爪牙,你杀了他,一旦晋王认真追究起来,我也难以维护你。”
我不在意地笑道:“他要追究,你将我交出去就是了,反正我不在乎!”瞧见他脸色,我又假装想了想,恍然道,“差点忘了,你还要利用平遥公主的血脉笼络势力,那怎么能交呢?”我向他一笑,“殿下,假若晋王真的借此生事,就需要你好好费点心思了,我是相信你能力的。”
“你!”江原脸色冰冷,声音也低下来,“你是故意让我与晋王生隙?”
“我可没有,”我轻轻扬唇,“小臣已尽力为所有人留了余地。孙膺现在还没死,他活着的时间足够你安排一件大事。就算他死了,连他自己怕也搞不清原因,所以运气好的话,晋王未必查到我头上,殿下只要小心别让目睹此事的人说出去就好。”
江原眉间阴霾重重,恨恨对我道:“你好事不做,只知道添乱!事已至此,你别回筵席了,到宫门外乘我的马车回去。”
我听了立刻依礼向他道别,刚转身走几步,江原又猛然拉住我:“你告诉我,他还能活多久?”
“那可说不准,正常人的话还可活半年六个月的,孙膺么,”我半是讥讽地笑道,“他那种贪淫之徒,怕是不会禁频繁房-事的,撑一个月不错了。唉,我倒希望他受折磨久一点……”
江原放开我,表情像是无奈又像是恼怒:“你还不走?”
我微微一笑,没多停留。
坐在回府的马车里,我掀开车帘看外面的景物,长久以来,心里终于有了一点痛快的感觉。我并不担心江容泄密,若是晋王能掺杂进来,那也未尝不是好事。
没有告诉江原,我心里其实还有另一个打算。杀掉孙膺固然是为复仇,但并非不能等,这样打乱江原的安排,却主要为转移他的精力,让他暂时无暇着手实施利用我的计划。虽然不知道能拖多久,有些事情晚一些到来,对南越总是好的罢。
只是,我心头还是有些说不清的滋味在盘旋,刚才有一点直觉,江原似乎是真的在意我的安危,并非单为了利用我。如果他认定我的身份,那他心中是否对我包含了些许亲情在内呢?想到这里我不禁皱了皱眉,从感情上我自然是倾向南越的,可是江原屡次救我,若是他真心当我自己人,而我又摆脱不了这样的身世,我又该怎么办?
回到弘文馆,院中静悄悄的,也不见鸣文和鸣时两人,只有裴潜一人在北殿看书。
自那日之后,我几次有意试探,裴潜的表现也很让我意外。他似乎有着天生的分析能力,随便拿出书中一些错综复杂的事件提问,他都能在很短的时间内理清主要矛盾,偶尔还能分析出背后导致的原因。面对这少年无意中表现出的才能,我真不知道是不是该高兴,本来我总觉得裴潜不够聪明,只指望他在我身边做个听话的心腹保镖之类的,看来是有些走了眼。
身体好一些后,我履行承诺,教他给一套比较沉稳绵密的拳脚,还经常拉凭潮与他喂招,所以一月来,裴潜进益飞速,爱冲动的脾气也稍稍改了些。不过,他本人似乎对各类兵法更感兴趣,居然自己在书架上找了一些兵法来看。
我怕打扰了他,自己轻手轻脚向东殿走去,谁知裴潜已察觉了。他放下书,奇怪地看我:“不是说要到晚上么?这么快就回来,发生什么事了?”
我笑着摆手:“没事,你。”
裴潜道:“我正有几个疑惑要问你。”
我只得走进去。
裴潜认真地问道:“兵法中说‘胜可知而不可为’,又说‘胜可为也’,到底是可为还是不可为?”
我心道这个小崽子还真着迷了,便为他解释了几句。他又问:“为什么说‘穷寇勿追’?若是敌人溃败,不是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么?”
我道:“溃逃的敌人,如果还要紧逼不放,很可能会激起他们视死如归的斗志,反过来跟你拼命,那样损失就大了。”想了想又笑道,“就像你,不管谁得罪了你,你都会不顾一切跟他拼命,所以一般人都会怕你,除非遇到武功很高的人才能将你制住。不过在实战中,如果你用一百人追一个逃跑的敌人,那就不必拘泥什么兵法了,直接赶上去杀了便是。”
裴潜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那么如果遇到武功高的人,我又该怎么办呢?”
我在他头上敲了一记:“笨!那就躲开啊!等到他露出弱点,你再袭击。”瞧了瞧他,有心指点他一下,便反问道:“你觉得我比你强还是弱?”
裴潜刚被我敲疼,揉着额头不情愿道:“如果你有内力,那肯定是你强。”
我笑:“那么你觉得现在我不如你了?那在狱中时,是谁制了谁?”
裴潜哼道:“如果我也懂得很多武功,一定不会被你所制。”
“好!”我说着拿过裴潜手中的兵书,“我不用你不知道的招式,你来试试,能不能将我手中这本书抢走?”
“试就试!”裴潜不等我反应,纵身一跃便向我手中抓来。我轻轻转了半圈,将书本换了手,让他扑了空。
接下来,裴潜左腾右挪,明明书本就在离他手指几寸远的地方,他始终接触不到半分。他每一次移动,我都能料到他下一步的动作,我的动作虽然裴潜都见过,却总是在最后关头让他觉得模棱两可。裴潜急躁不已,鼻头上渗出了细汗,俊秀的小脸也渐渐发红。
我看得出他已认输,只是在硬撑罢了,便喊道:“停了!”
裴潜不服气地停下:“明明你的动作都与平时不同!”
我笑道:“哪里不同?”
“每次都不同!”
“这就对了。”我扬了扬手中兵书,认真道,“兵法云,为将者要善易其事,善革其谋。所以看似招式相同,实则有变,才可以料敌先机。”
裴潜几乎恼了:“你这是耍赖!”
“我的目的只是不让你抢到这本书,只要目的达到,变一下招式又有何不可?小潜,其实就算我变换招数,你一样有办法轻易抢到的,你想过没有?”
裴潜拧起眉头:“你比我高,动作和反应也比我快,而且知道我的招式,我还能怎么抢到?”
我微笑道:“你忘了,我没有内力,其实你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将我推倒,这本书自然很轻易就得到了。”
“……”
“如果一件东西按照常理无法轻易得手,就不能一味用力蛮干,应该随机应变,试着找到根本解决之道。射人射马,擒贼擒王,就是这个道理。”
“可是……”裴潜又拧起眉。
我轻轻一笑:“你怕我受伤是么?但你的确没想到这办法。因为你心里对我有好感,自然就忽略了这个事实。为将者最忌感情用事,尤其在战场上更不能失去理智。”
我将兵法还给他,裴潜慢慢接过去,突然看着我道:“我想到了,你以前一定从过军!你当初说自己杀了很多人,可是又不用坐牢,因为你是在战场上杀的!”
我一笑,将食指放在唇上,示意他轻点。
裴潜有些动容,似乎一下解决了脑中某个难题,勉强压低声音问道:“你是南越人,那一定是在南越上过战场,你对兵法很了解,又懂很多武功,那你是不是当过将军?”似乎在他的印象里,这些知道的多,就理所当然要当将军一般。
我微微苦笑,倒希望他再笨一些:“我不是什么将军,只是碰巧知道些而已,人也并不全是在战场杀的,只是我跑得快,官府的人没有追上。你没见我都离开南越,躲到了这里么?”
裴潜握紧了兵书,笃定地道:“就算不是将军,那你至少应该很有能力,否则燕王殿下怎么会亲自去救你,还让你住在府里?”
他突然提起江原,我不由有些惊讶。江原去看我时,裴潜已经睡了,他怎么知道江原亲自去救我?忘了否认他对我的猜测,脱口问道:“你在牢里见过燕王?”
“嗯,”裴潜埋怨地看我一眼,“你那次把我掐晕了,醒来后发现你还是牢牢环住我脖子,我想动可是没力气,然后就听见有人将同牢那老头赶了出去,要不是你掐得太紧,我可能也被拖走了。最后是燕王进来扳开了你的手,但是他没赶我。”
我忙问:“那是什么时辰?”
“我怎么知道?也许天刚黑吧,当时不知道他是谁,只觉得他很想立刻把你弄出去,还以为你要判死罪了呢,结果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看着你。”
“后来呢?”
“后来我又睡着了啊。”
我回想着那一夜的情景,心里突然有种说不出的感觉。那日我醒来见到他时,已经半夜了,难道他一直站到半夜——或者天明?
回到卧房里,我从书案的一角慢慢抽出一本旧书,掀到被我看了无数次的那一页,我皱紧了眉,将手指缓缓抚过几行小字,泛黄的书页上,墨迹依旧清晰可见:青龙九年夏,平遥公主之婿,抚国大将军周韬,殁于扬州之役,时年二十三岁,上追赐安国公,特准葬于邙山之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