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语气平和地道:“宇文将军,本王的话还望您仔细思量。”
那人冷眼看他:“宇文念不是受人逼迫之辈,就算是此刻,老夫要想与你近身肉搏,你未必能捡回性命!”
江原笑道:“这又是何必呢?杀掉本王,对你们宇文氏并没有什么好处,不过为自己断了一条后路。”
宇文念态度依旧冷淡:“燕王所谓的后路,不过是一句空言。令尊文有温继那样的肱股之臣,武有周玄、燕王这样的良将,我宇文念垂垂老矣,假若归降你魏国,论圣宠、论信任,有哪一样比得过?宇文氏在你魏国还能有何地位可言?不过坐等你们宰割罢了。”
江原坦然道:“将军所说不错,比之赵国的高位厚禄,我魏国是给不了更多,可是等到赵国大厦将倾的时候,你宇文氏今日的全部荣宠就会化为泡影。而只要归顺我国,就可仍旧保有河西之地,到时双方互惠互利,宇文氏为我国西北屏障,依然贵不可言。这其中利害,将军可以自己思量。”
宇文念冷冷道:“承蒙我主英明,从未亏待我宇文氏半分,我宇文念为赵国肝脑涂地在所不惜!”
江原犀利反问:“老将军莫非忘了司马景?”
宇文念喉咙里一阵笑声,冷哼道:“司马景乃是罪有应得,如何与老夫相比?”
江原不屑地勾起嘴角:“司马景比起河西宇文氏,根基是浅薄了不少,可是他英名远播,在赵人心目中地位崇高,影响力却不知比宇文家大了多少。司马景被杀,实在也有老将军你一份功劳。难道不怕等到鸟尽弓藏,陈熠为了平息民愤,找你宇文氏来做替罪羊?”
宇文念眼神阴鸷:“燕王,你果然心机深沉,步步为营!当初你擒住灵殊,老夫为洗脱通敌罪名,不得已弹劾司马景;如今司马景既死,老夫却更加落入你圈套之中!”
江原淡淡道:“人皆有私心,原也怪不得谁。若无自保之心,宇文氏何能历经几朝轮替。”
“不错,但老夫今日却第一次为此后悔!”
江原直盯着他,慢慢道:“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弃暗投明,才是智者之举。”
宇文念双目闪出危险的光芒,仿佛须发也跟着微微抖动,江原提防地握紧了剑柄。就在这时,有人在杂乱中大声喊:“父亲大人!父亲!你在吗?”
宇文念眼中精光暴涨,身形突然闪电般掠起,内力带起一股强劲的气流在帐中回荡。我只觉呼吸为之一滞,宇文念遒劲的手掌拍向江原胸前。
我提醒道:“小心!”长剑从旁边刺入,削向宇文念手臂。
宇文念被迫收招,大喝一声,手臂穿过剑光,直直向剑刃抓来。我剑锋一侧,从他腋下穿过。宇文念却乘势而上,手指□□向我双目。我不及收剑,只得全身后仰。
江原挺剑截住宇文念,低笑道:“很好,宇文少将军也到了!凌悦,出去会会你的阿干罢。”
宇文念目中凶光更炽,双掌如山间雷霆,排山倒海般压过来,好像有没有兵器在他眼中并无区别。江原拦在我前面,长剑疾挥,只听见“嗤嗤”风响,两人的衣袂鼓荡欲裂。
我瞥了江原一眼,飞快走出军帐,只见军营中大火肆虐,灼热呼面,几乎已经无法扑灭。到处都是厮杀的人群,透过火光望去,周围的景物都在扭曲晃动着,宇文灵殊骑在马上,正带领一支军队与拦在面前的燕骑军厮杀。今天夜里,他是我见过唯一一个衣甲整齐的赵军将领。
一名赵军骑马朝我冲来,我挥剑砍中他,他大叫着滚下马来。我拾起他落在地上的长戟,抢过战马,越过一丛丛燃烧的火焰,朝着宇文灵殊方向冲过去。
宇文灵殊刚挑伤一名燕骑军的战马,趁他跌落马下,手中长槊正待穿透他的胸口,突然见我纵马冲来,不由吃了一惊,拍马转向一旁:“你?”
我面色严肃,速度不减。宇文灵殊只有挺槊回档,两匹马于瞬间擦身而过,兵器在半空锵然相交。宇文灵殊奔出丈余,拨转马头,冷冷看着我:“你的内力何时精进了。”
我轻笑道:“宇文将军,你现在不是我的对手。”
宇文灵殊神色复杂,明亮的眸子在火光里染上一层血色:“燕王呢,他没来?”
“他正在帐中跟宇文老将军谈判。”
宇文灵殊面色沉冷,槊尖指向我:“乘人不备,深夜偷袭,非君子所为!你们把我父亲怎样了?”
我微微一笑:“所谓兵不厌诈,胜败论英雄。现在胜负已分,只要你肯归降,令尊自会安然无恙。”
宇文灵殊冷冷道:“不战到最后一刻,谁知道结果如何!”他忽然一点马腹,重新举槊向我击来,口中呼号连连,听到他命令的鲜卑士兵愈发奋勇。
我表情镇定,握住长戟,回想起司马景一槊挑落我□□的情景。辨别着风声,一下一下,扎进他挥动着的槊影里。本来我的招式以繁复灵巧见长,今日跟宇文灵殊再次对峙,却完全摈弃了那些细枝末节,招招落实,沉重稳健。
鏖战良久,宇文灵殊眸子像要滴出血来,眉头有了一丝焦躁的意思。我却不徐不缓,只将他缠得脱身不得。
就在两军混战得你死我活之时,军营四周遥遥响起悲凉的歌声。无数的魏军士兵唱起那首追忆司马景的悼歌,一声声,震动耳鼓。
不少赵军的动作慢下来,脸上的杀气渐渐被哀伤所代替,还有的赵军根本停止了反抗,惶惶地望着不知名的远处,好像期待着司马景的亡魂显灵。宇文灵殊情急怒喝:“都不许停下!杀死魏军,为司马景报仇!”可惜在丧失斗志的赵军面前收效甚微。
中军大帐里突然发出惊雷般的巨吼,只见军帐的帷布四处纷飞,居然因不堪江原的剑气与宇文念的内力而粉碎。
宇文念如一头雄风不减的猛兽,纵身跃向离他最近的一名鲜卑护卫,手腕翻转,那名护卫的咽喉“喀”地断裂,立时血流如注。宇文念夺过他手中弯刀,飞身上马,喝道:“灵殊!”
宇文灵殊精神一振,长槊卷起狂风骤雨,拼命将我逼退数尺,拍马追随宇文念而去。在他们的带领下,数千名赵军也拼死杀出重围,逃往西南方向。
我目光落在江原身上,只见他面色平静,并没有下令追赶的意思,便驱马走到他身边问道:“如何?宇文念父子逃走,定会去陈熠大营,你不要紧的话,我们立刻衔尾追击。”
江原目光冰冷,“呸”的往地上啐了一口血沫,抹抹嘴道:“老匹夫有两下子!只是还不如司马景。我没事,是他急着逃命。”他把我从马上拉下来,使劲抱了抱,又笑,“不用追了,后面还有伏兵,够他受的!老匹夫硬撑而已,等到他夹着尾巴逃到陈熠腿边,估计胆也该吓破了!”
我咬住他的脖根,回敬他两排牙印,再把他踢到一边:“燕王殿下,这样你就满足了?陈熠……”我有些发狠,“何不乘机追到他的大营,来个连环套击!”
江原眼中一亮:“也算个机会,只要你不嫌累,我们就追!正好,把留在营里的燕骑军再分出一千,虞世宁留下来善后,顺带招降俘虏——我看赵军也逃的差不多了。程雍等人带军继续西进,直捣赵军中枢!”他说罢叫过燕七传下令去,自己吹响犀角召集来杀得起劲的燕骑军,“都别在这里浪费精力了,想立大功的跟我走!陈熠的人头看谁先割下!”
燕骑军们求之不得,兴奋得一起嚷:“殿下,你可别跟我们争功!”
江原大笑,他整了一下衣装,接过燕九递来的缰绳,指着我道:“我不会争。不过小心,你们未必争得过他!”
燕骑军们看看我,也纷纷大笑:“凌祭酒,你这次莫非要枪挑北赵皇帝不成?”
我嘴角一弯,跨上白羽,笑道:“正是!我们不妨比比,看谁抢得过我?”扬鞭打马,已经向前奔出。
燕骑士们纷纷跟上,马蹄在黑夜里乱飞,如一柄柄铁锤敲起震耳欲聋的鼓点。
黎明渐渐来临,却下起了漫天浓雾,连身边的人都影影绰绰,几乎看不清对方面目。江原抬头笑道:“真是天助!下令各百长,任何人不得喧哗,悄悄向蓝田推进!”
大约距离陈熠本人驻扎的蓝田大营数十里的地方,稍后赶来的一千燕骑军快马追上,还为江原带来了他的明光铠甲和金翅头盔。包括裴潜在内的新军们也在其中,他看见我,用兴奋的眼神向我示意。
一千多名燕骑军在静默中行进,浓雾掩盖了军队的踪迹,同时也将探听敌方消息变得困难许多。派出的斥候似乎都失去了音讯,迟迟不见回来。前方望去依旧一片迷茫,甚至不知距离赵军还有多远。
燕九担心道:“殿下,要不要停下等待大军聚拢?这样的天气,只怕会有伏兵在侧,我们人数少,一旦中伏不堪设想。”
江原表示赞同:“传令暂停前进,等斥候消息。”又道,“不用急,我们既然找不到敌人,敌人也未必能发现我们。”
过了不久,终于有斥候来报,却带来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赵军已经列阵出营,正南方似乎有另一支军队在与他们对峙。江原正要说话,忽然响起一阵隆隆的战鼓和浑厚的号角声,紧接着铁骑奔腾的巨响震动着大地,厮杀声此起彼伏地传来,好像战场就在我们跟前。
我全身一凛:“这是南越的军队!怎么会攻到这里?”
江原看我一眼,静静道:“你说的对,只有南越进攻时才会用号角。难道联军已经打败了河西郡守李成的军队,解了丹凤之困?”他沉思片刻,“看来我们昨日布置偷袭的时候,也正是他们获胜之时。获胜后不知会我军,立刻秘密行军至此。如果韩王主使,他绝不会这样做,所以此刻来的必是宋然,他准备抢功!”
燕七急问:“殿下,越军已经下手,我们怎么办?还没与大军联系上,就算争也争不过他们!”
江原冷笑道:“可见之前被困丹凤,是南越人有意示弱,为了争得联军的主动权而设下的计策。”他转头看我,“这个宋然,果真不是个简单角色。”
我眉头紧皱:“他一直不简单。”
江原命道:“燕九,拿地形图!”说着下了马,就地坐下,仔细看了一会,指着地图上道,“不管是赵军还是越军,没有人知道还有我们这支军队在跟前。现在大雾正浓,陈显坐镇长安,他的援军收到大战的消息后,要想驰援也很困难,我们只要派出五百人埋伏在西北方向,就可以拖住他们。这里,照常理推测,应该是陈熠中军所在,我们只要直冲过去,应该可以遇到陈熠。”
燕九等人听了都跃跃欲试:“好,擒贼擒王!”
江原笑道:“再留二十人在此地,等到我们大军赶到,正好可以一举摧毁赵军中枢!至于南越,就让他们在前面打去罢!”
众人大笑着上马,江原拉住我:“凌悦,你我一左一右,各率五百燕骑军从两翼包抄,直取陈熠首级!”
我并不推辞,指着裴潜所在的新兵笑道:“这二百人给我,另外再给我燕九燕飞手下三百人。燕王殿下,且看鹿死谁手!”
蓝田大营驻地前的平原上,果然已是烟尘滚滚,喊杀震天。只隐约看见双方旗号,却已分不清人马所向。我率军从侧方切入,按照预先估算,向陈熠所在的行辕掩杀过去。
裴潜骑马追上来,顺手将对面几个赵军戳倒在地,朝我喊道:“你看着吧!我这次定立首功,直升千夫长!”
我一枪挡掉旁边敌军刺向裴潜的长矛:“小崽子!你会骑马了?当心些!”
“骑马有什么难!”裴潜不服输地抛下一句话,拍马冲向敌阵深处。
燕骑军们都在周围冲杀,不断抡起枪槊大刀砍倒前面挡路的赵军,所过之处,便是一条血路。
从清晨一直杀到午时,浓雾稀薄起来,我忽然看见人群中有一个头戴金盔的勇猛将军,正挥舞着一柄黝黑的□□。他的枪头十分特别,枪身铸有锋利的钩刺,很像一朵盛开的兰花。他面色沉着,似乎带着与生俱来的威严,每一枪舞动,都像下起漫天血雨,枪尖刺透敌人的胸膛,撕裂肌肉,穿金裂箔的痛快。
我大喝道:“陈熠!”扎倒几名挡路的赵军,纵马跃向敌阵中央。
宇文念父子和李成同时大败,越军气势汹汹先一步杀来,赵军中再无克敌制胜的猛将,陈熠除了亲自上阵,的确再无别的选择。
燕骑军听到我的喊声,都齐齐向那边聚拢。有十几人冲到前面,齐齐挺起□□刺向那个金盔铜甲的身影。枪尖相撞,摩擦的噪声令人恨不得捂起耳朵。燕骑军手中□□齐齐折断,他们抽出腰间跨刀,再度上前。
陈熠身旁的护卫涌上来将他们挡住,燕骑军一时无法前冲。陈熠挺起□□,枪尖所及,燕骑军都被他的枪影笼罩,几十人受伤跌下马来。
我看见战阵的另一面,江原也率燕骑军向这边攻来,却也因为赵军阻隔而无法近身。
经过昨夜又兼今天这半日的冲杀,燕骑军体力有所下降,少了开始的猛劲。陈熠周围的屏障越来越严密,逐步在赵军的掩护下向北退却。
燕骑军再次猛冲,无济于事。
突然,南越军阵中金锣声阵阵鸣起,南越军队红色的旗帜如潮水般撤退。赵军一时懵懂,不知该追该退。就在众人正在惊诧于越军突然收兵的诡异时,陈熠军中开始击鼓,赵军立时听令追击。
江原在不远处喊道:“不要放过陈熠!”
燕骑军再次组织猛攻,冲开了陈熠周围部分护卫。我抓准赵军重新进攻的空档,策马穿过层层阻挡,持枪冲向陈熠。我眼睛盯着他黝黑沉重的枪尖,心里却腾起怪异的感觉。
我仿佛看见南越军队中,与潮水般退却的人群相反,有一人从阵中冲出,烈焰般直向这边驰来。
我再次砍落一名赵军护卫,将要靠近陈熠。
那人骑马在百步之外,挽起长弓,勾弦搭箭。
我死死扯住缰绳,白羽嘶鸣一声,前腿直立起来。
陈熠在战圈中挥舞□□,刺进一名燕骑军的咽喉,鲜血喷了他满脸。没有人近得了他身周一丈之内!
他用力拔出枪尖,直起身,一支羽箭却已钉入胸膛,朱红色的箭杆,鲜红的液体滴落,分不清哪个才是本来颜色。
周围没有人再动,可怕的沉寂在战场上一点点蔓延。
我缓缓转过头,望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眸子里,手一颤,□□跌落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