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江德真正的用意是什么,在我看来,这父子二人今夜同时被对方逼退了一步,再次达成了妥协。江原在朝着目标步步紧逼,而江德以守为攻,并没有失去主动。毕竟魏国今日蒸蒸日上的态势,凝聚着他们多年的心血,谁都不愿真的看到辛苦积累来的成就毁于内斗。
就像江原说的,江德十分清楚江原并没有真正打算血战逼宫,他只是想要一个许诺罢了,而这样的承诺对江德来说并非难事。所以江德才能在眼前这样劣势明显的情势下,满足江原的要求,接着用自己的威势反制了他。
江德闭目片刻,将目光投向我:“你想对朕说什么话?”
我抬眼看着江德,觉得他的视线像能穿透我的思想:“微臣在想,燕王军功最高,又是皇上长子,立他为太子本是顺理成章的事,何必要造成今日的局面?”
江德微微一笑:“你这孩子倒是对朕十分坦率。”他仰首叹道,“朕原本有六个儿子,两个夭折,一个因为体弱自幼被送离宫廷,现在只剩了三个。成儿生性温和,细致周到,朕对他十分放心;进儿虽勇武好斗,却并非不知进退的鲁莽之辈,在朝中口碑不亚于两个兄长;燕王是我的第一个儿子,很长一段时间里,朕的膝下只有他一人,理所当然将全部的关注都给了他,也曾对他寄予很高的希望。”
“燕王并没有令陛下失望。”
江德不置可否,负手起身:“朕不是没想过立太子的事,只是单就才能威信而言,朕的三个儿子哪个不能独当一面?现在正值我国进取天下的绝佳时机,朕不愿因为此事伤了他们兄弟之间的和睦,进而影响一统大业。”
我迟疑一下,还是道:“陛下固然用心良苦,殊不知暗斗更加伤人。对燕王一再压制,只有令他更加自危;迟迟不立太子,也令晋王韩王各怀心思。今日之事就是明证!皇上在这样的情势之下答应立燕王为太子,何以安抚晋王韩王?岂不是在告诉他们,要赢得皇上肯定,武力才是解决之道?”
江德猛然逼视我,厉声道:“今日的事,朕不说,张余儿绝不敢说,燕王卸掉武器只身来见朕,还有谁会认为太子之位是他索要得来?”
我冷不防被他瞧得心头一跳,暗想江德果然老而弥辣,分明在威胁我不得走漏风声。今日让我如此轻易听到他与江原的谈话,未必不是事前设计,意在试探我的诚意。若果真如此,稍不留神便可能永远失去机会。
于是谨慎回道:“微臣明白了,陛下早已属意燕王为太子,因此今日燕王的行为虽然莽撞,其实并无拂逆圣意之处,只是促使皇上早作决定罢了。”
江德悠悠道:“成儿进儿,他们二人对朕非敬即怕,从来在朕这面前都是小心谨慎,唯恐有所闪失。只有燕王时常与我直言相对,口无遮拦,这一点弥足珍贵。但是,过犹不及。今夜若不是朕强自压下他的气焰,后果不堪设想!朕之所以不愿早作决定,也是怕他倚仗朕的宠爱和自己的功劳,越来越骄纵自负,距成为一国之君应有的胸襟气度愈来愈远。晋王在这一方面,却让朕欣慰得多。”他别有深意地注视着我,“朕提出必须娶回王妃才立他为太子的条件,也是对他有无资格成为储君的考验。一国之君,若只顾一己私情,怎能领袖天下?”
我不觉想起母后,又想起梁兰溪,皱眉想,什么万民表率,那不过是巩固权势的借口罢了。
江德已经犀利地道:“凌祭酒好像不以为然。”
我想了想道:“若不能真心相爱,只是徒增不幸而已,八年前的燕王便是前车之鉴。”
江德看了我一会,忍不住开怀大笑:“想不到朕看中的驰骋疆场的不世人才,竟是纯情若此!”他一扫脸上的怒意,转过话题道,“你能主动来见朕,定然已明白朕的用意,也等于承认你我之间的真正关系。”
我一凛,触到腰间江德相赠的玉佩,抬头与他对视:“这次出征微臣见到了师父,通过他的讲述,微臣才知道,原来平遥长公主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不过,皇上只见过我一面,如何得知我的身世?”
江德低叹:“朕一见之下就确定了,你的相貌神态与周韬将军如出一辙,眉宇中又带了我皇妹的影子,怎能有错?稚儿,朕找你数年毫无结果,曾以为你已经葬身敌营,那日忽见你站在面前,竟有些不能相信。”
我原本对江德十分戒备,忽听他叫了一声“稚儿”,不由眼眶一热,轻声问:“皇上……果真找过我?”
江德缓缓点头,伤感道:“周将军为国捐躯后,皇妹伤心欲绝却从不表露,朕唯一能为她做的便是竭尽全力找到你,期望你们母子团聚。可惜最后既没找到你,也没能唤回皇妹的神智。”
我心里酸涩:“微臣,早已见过她了,只是当时不知。她……好像根本不认得别人。”
江德微笑道:“日后时常去看看她罢,母子天性,或许哪一日她会认出你。——燕王知道这件事么?”
这句问话让我的警觉回来一半,立刻下意识道:“不知道。”
江德沉思:“他从没见过你父亲,朕也想他不会知道,否则不会对你……”他没有续下去,只是若有所思地原地踱了几部,忽道,“凌悦。”
“微臣在。”
江德目光威严:“这次西征有功,朕说过你可以任意挑选官职,你想在朝中担任什么职位?”
我想了片刻,轻轻一笑:“不在臣要什么职位,而是在皇上想给臣什么职位。”
“你觉得朕会赐你何职?”
“要看皇上预备将臣重用到什么程度。”
江德目光一闪,突然问道:“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看着他,平静道:“赵彦。”
江德神色微震,似乎没想到我会坦然承认,逼近一步道:“哪个赵彦!”
我嘴角轻扬:“南越凌王!”
江德退后几步,握紧了龙椅的扶手,显得神色复杂:“果然!也难怪朕找不到稚儿。南越凌王,是魏国军队唯一忌惮南越的地方,朕曾和所有人一样,都将你当做必须除掉的障碍!”
我低笑:“所以皇上将仪真公主嫁给我,再促使皇兄以为自己地位不稳,对我赶尽杀绝。这一招借刀杀人,用得十分不露痕迹。”
江德叹息摇头:“朕若知道你就是稚儿,绝不会用这种手段害你。当初将仪真许配给你,也未曾想到赵焕父子对你猜忌如此严重。”他慈和地看着我,“然而若非如此,朕至今找不到皇妹夫妇的血脉,岂不是一生憾事?”
我垂下目光,不愿让他看到眼中的情绪:“造化弄人,大抵如此罢。”
江德温言道:“真儿虽然身在南越,错嫁替身,实际上仍是你的妻子。只要你助朕完成大业,将来便可接她回来,那时朕为你们二人重新主持大婚。”
我惊道:“皇上……”
江德面色一沉:“怎么?你是放不下南越,不愿认朕这个舅舅,还是嫌弃仪真已非处子之身?”
我无言,好一会才道:“我若还想回到南越,在北赵时不必为魏军出生入死,大可利用过去的威信,夺取南越援军的军权,重回南越。赵彦在魏国一年,亲见陛下的抱负与魄力,以为您可为天下之主,这才决心来见陛下。”
江德表情重新缓和下来,追问道:“真儿呢?她敬慕你,一心想要嫁你为妻。现在她定然知道自己嫁错了人,你打算让她就此错下去,饮恨终身么?”
我想到仪真明丽的眼眸,只觉满心愧疚,又无从解答。
江德沉吟半晌,缓缓道:“你今日向我坦诚自己的身份,表明决心已定,朕相信你。但同时你也令朕确认了周韬的身份,“韬”为隐藏之意,“周韬”二字合起来读,便是一个“赵”字!你的父亲,本是南越殇怀太子的嫡子,也是最有资格继承南越皇位的人。你是平遥唯一的骨血,更是南越嫡系皇子,如果你想朕助你登上南越皇位,立仪真为后,朕也许并不反对。”
我一笑,直视着江德的眼睛:“陛下,如果我当上南越皇帝,面对的还将是魏国侵吞天下的雄图大志,而我为了保住地位,必然也想着北上争霸。那时,您要我与您的儿子成为仇敌么?我的军队比尖刀还锋利,您儿子们志向比天更高,你觉得哪一方会最终取胜?百年战乱,至少还可延续五十年!”
我的话并未使江德发怒,岁月将睿智刻在他的脸上,他微微眯眼,开始用一种全新的眼光打量我:“凌悦,不管你是稚儿还是越凌王赵彦,朕对你的想法十分意外。”
我有些自嘲地笑:“以前我觉得,只要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自然便能建立千古功业,最终发现错了。我的功劳甚至不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更罔谈利及百姓。我不禁怀疑自己存在的意义。后来随燕王出征,被许多事件一再点醒。是像过去那般忠于君主,还是忠于天下人?我最终选择了后者。”
我转过身,背对江德,“皇上不必再试探,自始至终,我从没有对皇位产生过一丝一毫的欲望,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即使有人将皇位摆在面前,我也可以毫不留恋地走开。因为我要的,从不是这些。”-
江德许久未发一语,缓缓将手放在我的肩头上:“稚儿,你要什么,朕一定满足你。”
我全身一颤,回头看到江德目中流露出的信任。月光照进眼里,晃得人想流泪:“我要放弃南越越凌王的身份,留在魏国,我要得到为天下效力的权利,得到真正的骨肉亲情。”
江德再次大笑,慈爱地拍拍我的肩膀:“除了这率直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你简直与周韬将军一模一样。”他转身大步走到行辕中央,“凌悦听旨!朕封你为越王,任职辅国大将军,准予开设王府,俸禄爵位与诸皇子并列,掌管东南边境水路大军十万,并禁军一万。”
他转身取过一只铜匣,打开后,里面是一枚龙符,一枚虎符。肃然道:“朕还要赐给你战时奉诏征兵的特权。期望你能担负起重任,成为我朝栋梁,早日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从此南越凌王不复存在,只有我魏国的越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