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原谦恭有礼地微笑:“王叔,多年不见,您还是一样雄姿不减。”
梁王大笑,我仿佛都能看见他耸动的须发:“你这小鬼,从小会花言巧语地哄人开心,也难怪皇兄偏向你。”
江原微叹:“叔父千万不要如此说,侄儿若不是心实,怎会与父皇疏离数十年,以致将自己弄得九死一生,身体到现在还未复原。”
梁王听了流露出关切神态:“洛阳之事,本王有所耳闻,贤侄,不如上岸详谈罢。”
江原道:“叔父,容弟就在那艘船上,护送他的……”
梁王笑着打断他:“本王已看到了,贤侄一路辛苦,莫要等酒席上饭菜冷了才坐。”他说罢便转身回舱,只留手下将领在船头指挥。
上岸之后,人报梁王已在宴会厅中等候,我们穿过几道重兵守卫,才得以走进大厅。
江原再次与梁王寒暄,二人似乎心无芥蒂,不一会便携手大笑。直到江原被让到贵宾席上,江容才得空对父亲行拜见之礼。
梁王立刻扶起江容,感慨万千道:“想不到我父子还有相见的一天。眨眼之间,你都这么大了,十多年来父王未尽人父之责,实在亏欠你良多。”
江容含泪道:“为父王分忧是儿子的本分,能再见父王,孩儿已经欣喜若狂了。”
梁王用力拍着他,两人一起走向主位,席上梁王府官员将领纷纷起立,祝贺他们父子团圆。
江容抹了抹眼角,猛然记起什么,摆脱梁王退到我旁边,殷切地介绍:“父王,您认出来了么?这是越王,姑母的独子凌悦。”
他话音刚落,大厅中气氛突变,许多年长官员都闭了嘴,沉默地坐回席上。梁王向我扫了几眼,嘴角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我本来还在想,这位眉目与周韬如此相似的人物是谁。早听说皇妹痛失多年的爱子回来了,不但被皇兄视若珍宝,还破例封为越王,原来本王也有幸得见么?”
我心里虽有些惊讶,却并未外露,依旧上前施礼:“甥儿奉皇上密令护送表弟回山东,因怕途中节外生枝,事前未向您透露,还请舅父见谅。”
梁王用犀利的眼光看着我,似乎我脸上有某种令他厌恶的东西,片刻,慢慢道:“你是南越嫡系皇子,这一声舅父,本王怎么受得起?”
我一愣,那边贵宾席上的江原也一愣,立刻起身走来。跟随在我身边的薛相时本要对梁王说话,听到他的回答,更是不由怔住。
江容同样惊疑不定,急忙赔笑道:“父王误会了,表兄早已脱离南越,连皇上都承认了他。您也是亲舅父,哪有不受的道理?想必父王还不知道,孩儿今日能与您团聚,全靠表兄对皇上极力劝谏。”
江原也走到梁王面前,笑道:“王叔,侄儿本想给您个惊喜,这才没有预先说明,您不会是为这个生气罢?刚才我们叔侄交谈太密切,连容弟都插不上嘴,凌悦初来乍到,自然更加难以启齿。不如由我敬您一杯酒,然后自罚两杯,代他赔罪罢。”
梁王收回眼中的厉色:“贤侄勿怪,本王事前没有准备,难免生疑,既然你和容儿解释过,就权当如此罢。”他转向我,“越王,你护送容儿回来,本王感激不尽,有冒犯处望你担待,请上座。”
我注视他道:“舅父,莫非甥儿哪里曾冒犯过您?”
梁王冷然道:“越王不需误解,本王对你并无成见。只因事出突然,不觉失态了。”
我直言追问:“舅父是与南越皇室有过节,还是与先父有隙?”
“不瞒你说,都有!”梁王并不回避,挥手一指窗外,“你要在此地待多久都可以,本王自会以礼相持,但越王不必口口声声称本王为舅父。”
他说罢便转身入座,我淡淡道:“舅父刚才还说,对我并无成见。我母亲是您亲生皇妹,难道她也曾得罪舅父?——不知扬州之战,舅父有什么话要对她说。”
江容在一边脸色发白:“父王,今日宴会只为太子与越王接风洗尘,答谢皇上圣恩,大家别因不相干的事坏了兴致。过去的事我们做晚辈的能知道什么?”
梁王停住脚步,再看我一眼:“你的性子还是像我皇妹多些,好,这声舅父我暂且受了。”
似乎是怕我多说,江原悄悄拉了我一下,微微摇头,向梁王笑道:“亲生母子哪有不像的道理,姑父的样貌侄儿不记得了,只觉得他跟姑母的性子简直一模一样。”
梁王神色稍稍缓和:“酒菜要凉了,何不入席再聊?”他拍手,“来人,把席上的冷菜换掉。”
江原笑对我道:“当年的事,早就扯不清了,不信让父皇和叔父坐在一起,照样会争吵不休。我们做小辈的只有听着,不用往心里去。”
我看向梁王:“我何曾往心里去,只怕舅父放心不下。”
江原笑:“叔父更不是爱计较的人了,来,我们共敬叔父一杯,先谢过他盛情款待罢。”他将一杯酒递到我手里,又拉着我来到梁王席前。
我正色道:“如果先父曾有何处令舅父误解,甥儿自当替父承担。但我此来乃是奉了皇上之命,所要涉及的方面与魏国利益攸关,两事岂可混为一谈。请舅父饮了这杯酒,暂且放下不快,与甥儿坦诚相对如何?”
梁王冷冷一笑,接过酒杯:“不愧为曾名动天下的越凌王,假若本王与你交锋,不知谁输谁赢?”
江容眼神发直:“父王,都是一家人,最多切磋一下,哪会有交锋的事?”
梁王大笑:“本王说的就是切磋,不知道越王到时敢不敢接招?”
我嘴角弯起:“舅父有兴致,甥儿自当奉陪。”
江原也大笑,眸中闪烁:“侄儿也愿陪叔父切磋,让您看看我这些年长进了没有。”
宴席散后,江原被梁王邀到书房长谈,过了不久,江容也被叫去。先前驾艇迎接的将领崔平走过来:“越王殿下,梁王命在下前来听命,但有何事,只管吩咐在下去办。”
我道:“我带来的护卫们安排在何处了?”
崔平忙道:“偏厅中另有宴席,殿下稍候,在下这就命人去请。”
我微点了下头:“先带我们去住处罢。”
梁王这座别院依山傍水,园中不但有水道直通海港,就连房屋都是临水而建,推开窗子,海上景象一览无余。等到崔平退下,门外换了燕七裴潜等人把手,薛相时满怀忧虑道:“梁王分明打算公然与我们撕破脸,以现在情形来看,要与他谈妥兵权的事,简直毫无机会。”
我眺望着海上梁王水军驻所:“就算他与先父真有矛盾,可是按照常理,根本不该做得这样明显。薛司马说的不错,看来梁王早已熟知我们目的,于是先一步堵住了道路。你看这海上遍布的战船,起码在山东境内,我们拿他没有办法,他可以说是有恃无恐地将我们捏在手心了。”
薛相时思索道:“幸好我们还有江容这颗棋子。但梁王似乎与太子甚是投机,不知太子有没有办法说服他放弃兵权。”
我笑道:“不在接风宴会上动手,说明梁王还看得清形势,但只怕谈判进入实质性阶段后,气氛就没有这样融洽了。被这样冷落也好,先让太子去忙,我们可以将时间用来做别的。你跟我换装,我们去外面四处走走。刚才上岸之时,我已看到了梁王近卫水军,不知其余作战水军实力装备有无过人之处?”
薛相时见我仿佛胸有成竹,神情也放松下来,欣然同意。我叫上裴潜和燕七,借观光之名在蓬莱沿海踏访,一日之间,几乎将临海驻防的水军摸了个遍。崔平骑马紧跟在我们身后,并不出言阻止,只在我们准备再向东行时提醒道:“越王殿下,向东是淮水帮地界,贸然进入恐怕招惹是非。”
我挑眉:“淮水帮竟不受梁王府管辖么?如此帮派,应该早踏平了才是。”
崔平尴尬道:“淮水帮势力庞大,善于做水上贸易,倒不是为非作歹之辈。”
我笑起来:“梁王宽宏大量,小王由来敬佩。其实我在淮水帮倒认识几个熟人,比如他们的二当家齐谨,便是个有趣之人。”
崔平面色一变,勉强道:“越王交游广泛,真是出人意表。”
晚上回到住处,得知江原等人被安排在另一处住所,与我们离得颇远,却几乎与梁王住处紧邻。江容匆匆来见我,一五一十叙述梁王与江原的交谈内容,我一声不吭,只管埋头在一张地形图上描画白天看到的情形。
江容说完等了一会,终于忍不住问我意见。我抬头:“有什么好说的?梁王不但不放兵权,连为朝廷出征都不答应,你这个做儿子的都劝说不了,我更想不出什么办法。”
江容白着脸道:“凌悦,你不要逼我太甚。如果那么容易劝动父王,还用得着皇兄和你一起出马?我现在很不舒服,恐怕毒已经压不住了,你把解药先给我。”
我无奈,从怀里掏出小瓶,倒给他一粒药丸:“哪有那么快,你完全是思想作祟。”
江容和水吞下药丸,面色稍好了些:“明天,我劝父王带你和皇兄观赏蓬莱各处风景,你抓紧想办法!我猜父王现在强硬,可能是碍于面子,不愿意立刻服软,只要对他晓之以理,完全可以说动他。”
我笑道:“梁王对我成见很深,似乎怀疑我会倒戈,劝得紧了,恐怕适得其反。”
江容皱眉:“凌悦,我是真的不愿见梁王府遭劫,会尽最大努力劝解父王。可是关键还在你和皇兄身上,如果你们手段不利,就算拉我做垫背又有什么用?”
我忽然靠近他,压低声音道:“我有一个简单易行的办法,如果你肯做,一定可以皆大欢喜。”
江容警惕地后退一步:“什么办法?”
我悄声笑道:“如果梁王将兵权交给你,再由你移交给我,那不就容易得多么?”
江容吓了一跳:“父王不可能答应。”
我反问:“他若连你都不信任,怎么可能将兵权拱手相让?假若到了最后关头,兵权不在你手里,你能保得了谁?”
江容一时语塞。
我肃然道:“我的话究竟有没有道理,你可以多考虑几日。别忘了冀州的军队正在向南部集结,朝廷给的谈判日期并不是无限的。”
江容思索许久:“我过惯了得过且过的日子,从没做过什么赌注。要我得到父王的兵权,只有兵变一条路可走,能成功自然最好,一旦失败,父王不会放过我们任何一人。”
我抬声向门外道:“燕七,你去把太子殿下请来,就说有事相商。”
“我已经到了。”房门微动了一下,江原闪身进来,微笑道,“看来越王一日游历,收获不少。”
我冷哼:“你又听到了。太子殿下听墙根的习惯何时能改?”
江原顺手将我拉到桌边,低头看着我描过的图纸:“怎么样,梁王果然做好迎战准备了么?”
我指着图上几处道:“沿海兵力并不雄厚,这几处驻兵明显都不到五千,军队布防也不算严密,我怀疑大军都暗中布防到边境了。”
“你如此明显的查访,梁王的部下却没有阻拦,会不会是故布疑兵?”
我看看江容:“蓬莱看似重军密布,实际布防疏松,很可能是为了麻痹我们。让我们以为梁王府外强中干,只是为了在谈判中多些筹码。”
江原笑一声:“如果开战,那就是死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