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河长江表里相依,江北淮南之间的广阔土地是军队纵横之本。多年来,魏越两国军队在此处摩擦最多,皆因双方都知道江淮之地举足轻重。
一旦南越占有江淮,即可挥师向北,垂手山东,威胁中原,洛阳立时成为四面交战之地。届时南越西联北赵,合围北魏,即使一时不能吞并,也可依托合围之势不断蚕食——这是我过去的计划。
可惜,短短一年,形势已然剧变。北赵不复存在,蜀川旧地动荡不安,南越无暇北顾,反而让北魏据有了淮河,并悄然经营起许多边陲城镇,江淮之间的大片土地已牢牢捏在北魏手中。如今两国在江淮间平分秋色,河道密布纵横处多被越军占据,平坦少水处多被魏军控制。南越虽有北魏和亲时主动献出的六座城池,仍然不占优势。
霍信确实如他所言,并不在我面前隐瞒心思,包括他心中仍然存在的忌惮与动摇。
毕竟不能排除这种可能:赵誊的心胸忽然宽宏高远起来,相信我没有夺位之心,从此想要与我携手共事。等到那时,就算为了博取人心,只做一下姿态,也免不了波及当年亲手射杀父亲的罪魁。
昔日帮助新君登位的功臣,一朝风云迭变,被君主抛弃变为阶下之囚,其悲凉之情境可想而知。当年为遮掩自己残害手足的行为,父皇将父亲死因归结于郑京私瞒情报,由此获得朝臣谅解。恐怕霍信当年远离政权中心,便是怕自己如郑京一般被灭口,落得身败名裂的下场。他不得已韬光养晦二十年之久,终于等到机会卸去心头重负,重拾一个武将的抱负,当然不愿再被清算旧账。
内心深处,霍信终究是盼望我死,只要我死,便没有再回南越威胁他命运的可能。但他又分明怕我死在他手上,再次成为授人以柄的因由。由此他怀着极其矛盾的心理将我囚住,在是否将我置于死地的抉择间摇摆徘徊。
微晃的烛光下,霍信脸上的阴影也跟着晃动,更显得心思不定。他眉头紧锁着盯住桌上沙盘,在横江落下指肚大一枚写有“步军”字样的红色小旗,然后低声道:“殿下,臣已布兵完毕。”
我道:“夏初,天阴,微雨,无风。魏军自扬州出骑步兵逼近历阳,同时自盱眙出兵牵制广陵。至历阳,围城激战。余部分兵南下,骑兵侵略直入,疾至横江。”我边说边将代表魏军的黑色小旗分插入沙盘中。
霍信接道:“河湖肆涨,道路泥泞,弓弦湿弛,不能张箭。近搏之。”
我不客地拔去红旗:“三骑并两步,败之!就地伐木,架设浮桥”
霍信神色一凝:“舟师数乘,缘江而下,冲!采石增兵数千。”
我沉吟:“江水横流,奈何?不如回撤。”我将黑棋拔去,随口道,“沿途毁去稻田无数,驱掠城外百姓若干。”
霍信一惊:“二殿下!”
我抬眼:“违反规则?”
“不……臣只是——”
我垂下眼,若无其事地重新布兵:“霍将军,我是魏军主将,你可以不再称臣。”
“臣……”
我道:“布兵完毕。”
霍信慢慢拾起几枚红旗:“夏中,大雨,炎热多虫,河流泛滥。乘舟而上,掠及淮泗。”说着将旗子插入淮河。
我思索道:“闭城不出,听之任之。守。”
霍信乘势而上:“北占彭城,挥指山东。西围钟离,至于扬州。”
我插黑旗相迎:“山东请援水军。淮西淮东,坚壁清野,骑兵出城,拒敌自保。水军出淮下,截其后继。相持。”
霍信凝思片刻:“这一战,恐怕要相持到夏末。”
我在合肥插下一只黑棋,点点头,续道:“夏末,水降,魏军出城迎战。”
霍信道:“战线漫长,久恐生变,收。”收回旗子,长叹一声,眉间显得心事重重,不知是为推演无果,还是另有原因。
我停住动作:“霍将军,有没有两国谈判的消息传来?”
霍信迟疑一下道:“臣这里消息封闭,暂时没有听说魏国派出使者。只知太子殿下已经回了建康。”
我笑笑:“连霍将军都没有听说,那便是没有派了。”霍信正待解释,我却低声先问,“假若魏国不愿相谈,反而出兵相胁,霍将军乘机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沉默片刻:“臣不知。”
我再道:“假若皇兄竟然愿意摈弃前嫌,你杀我还是放我?”
霍信很快道:“臣自然遵从太子殿下的意思。”
我淡然看他:“其实若发生前一种假设,你或许会放我,但发生了后一种,你一定要杀我。”霍信一惊,我微微弯起嘴角,“虽则如此,我却希望霍将军无论何种情况都放我回到北魏。”
霍信面色变了变,低声道:“殿下果然已洞悉臣的心思。”
“可是你却似乎不敢确定我的心思。”我继续布置沙盘,“你要观察我是否对北魏有所保留,是否怀了借北魏之势卷土重来的心思,你怕我不甘心,执着为自己正名。霍将军,既然你敢于袒露心思,我也不会吝惜直言相告。”我说罢,郑重地抬起头,态度坚定:“我赵彦,早已决心对魏国一心一意,不会因南越而动摇一分一毫。我所做作为皆为魏国,仅此而已。”
霍信神情震慑,显得极为惊诧。屏息良久,他终于缓缓道:“殿下深思,臣果然远不能及。”
我淡淡一笑:“其实从某一方面看,霍将军与我是同类人,心中并不介怀国家之分。我冒昧猜想,或者南越一国胜败也并不是你过分执着之事。”
霍信似乎再次震惊,但他震惊之后反而坦然,直面我道:“过去举国称颂二殿下功绩,臣曾不以为然,今日终于体会殿下过人之处,才知一叶障目。”
我推开沙盘:“彼此彼此,霍将军才更令我吃惊。期望真正对决江淮之时,霍将军还在此地。”
霍信眼神微闪,随即垂目道:“殿下,臣明日再来求教。”
我与霍信用不同方式在江淮之间推演了两日,这日正要推到初冬时节。忽听外面护卫来报:“宋然宋将军已到城下。”
霍信看我一眼,起身道:“或是太子殿下已有决定,二殿下不妨听听。”
不久,霍信果然将宋然迎进书房,语声照样保持着一贯的谦卑之态,教人难以想到他资历其实几乎与宋师承等同。宋然却似乎对霍信不满,也对霍信不甚尊重,话语中带着冰冷:“霍将军,太子殿下听说起火经过后言道:霍将军虽然做事平庸,可是孤一向看重他素来稳妥,怎料到居然发生了火烧军营之事。”
霍信急忙道:“请宋将军转告殿下,魏人防不胜防,这是臣下失职,臣已想方设法尽力弥补。”
宋然冷冷道:“至今人犯尚未抓到,魏国矢口否认,到底是否魏人所为,太子殿下也觉得尚存疑问。不过殿下又说:霍将军居然歪打正着,找到凌王殿下,也是一件将功补过之事。”
霍信连连谦辞,表示不足抵过。
宋然不带温度地道:“凌王殿下现在何处?小侄须代太子殿下验明正身。”
霍信陪笑道:“宋将军,不是霍某不肯答应。我曾接太子殿下密令,除非他本人亲至,不得让任何人见到二殿下。”
宋然微微一怒:“我奉太子殿下之命前来查看,有殿下亲笔书信,难道也见不得?”
霍信不语,想必是摇了头。
宋然的脚步声开始在房中各处时远时近地响动,很快又回到书房,只听他厉声向门外道:“鲁将军!霍将军说你日夜在此守候,可知殿下关在房内何处?”
我只知鲁达明奉命看守,却从未在密室中听到过他出声。他被召进房中,面对宋然并没有表现出异于常人的亲近,只用他惯常平稳的口气回道:“末将也看到过太子殿下那份密令,末将以为,宋将军还是应当等太子殿下亲自前来。”
宋然冷声道:“鲁达明,他不是囚犯,乃是凌王殿下!”
鲁达明低声道:“末将奉命行事,无权违抗命令。”
宋然又对霍信道:“霍将军,你睁眼看看这是什么!难道本将军会伪造太子殿下印信不成?”
霍信不为所动:“宋将军,还请不要为难霍某。”
我靠在墙壁上,几乎已经能想象出宋然阴沉的脸色,也能想象出鲁达明认真平静的眼神。心里也不由想,他到底是真的奉了赵誊之命,还是居然冲动到伪造了印信?不,后一种绝不可能,以宋然之隐忍冷静,这是万不可能之事,倒是江原还有可能这样大胆。
一想到江原,不由便要猜测,为何竟没有魏国派使者前来谈判的消息?难道遭到了朝中阻挠?
正在出神之际,密室的暗门忽然便被打开,我一惊回神,宋然已经率先走了进来。
“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