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阐愈加警惕:“我区区一个郡守,怎么配与魏国谈生意?太子殿下恐怕是找错了人。”
江原笑道:“生意有大有小,必是莘大人谈得起的。我先有一言相问,假若魏国不久接手蜀川,莘大人对我国有何期许?”莘阐听得大惊,正待拔剑而起,江原微微抬眼,淡然道,“此间没有外人,莘大人不必作此姿态,实言相告又何妨?”
莘阐表情僵硬许久,手慢慢离开剑柄:“此话何意?魏国何来接掌蜀川之说?”
江原轻松地笑:“蜀川在南越已宛如弃子,不过早晚之事。刘禄身死,南越露出狰狞面目,再无耐心对蜀中作安抚之态;凌王弃国,愿意将蜀地百姓视为国人,精心治理蜀川的人从此不在。只余下罗厉之流作威作福,太子赵誊为弥补江南损失搜刮蜀地民脂。一旦天下形势有变,难说越国朝中不会拿蜀川做交易,到时莘大人便不是谈生意的主角,而是待沽的货品了。”
莘阐或许没想到江原开口便如此直接,面色微变,也直言相问:“那么魏国是要将蜀川当做货物争取了?既然如此,何不直接去找南越朝廷开价?”
江原大笑起来:“看来莘大人误会了。诚如你言,魏国若如此看待蜀川,何必还来此地大费周折?”他肃然直起上身,正视莘阐的眼睛,“我父一代雄主,有统并四海之志,造福万民之心。昔日不得已臣服南越,数十年卧薪尝胆,今朝厚积薄发,西并北赵,天下瞩目。并赵之后,我国将北赵九郡一视同仁,非但仍旧重用北赵旧臣,还念及当地百姓战乱之苦,免除徭役、减免赋税,与南越之对蜀川何止天壤之别?”
我见莘阐神色还有怀疑,在一旁慢慢补充:“北赵所有皇亲贵戚,归降后虽不能享奢靡生活,却由魏国朝廷专划一处田地供他们自食其力,只是派几名地方官员稍加管理罢了,与南越当初杀尽刘氏族人,囚禁刘禄完全不同。”说着笑了一笑,“不知莘大人听说了没有?北赵嫡系皇族陈显,现为太子独子秦王之师,随秦王治理关中已近一年。此等心胸,南越有哪一个当权者可以相比?当初刘氏对外屈膝,对内猜忌,莘氏弃暗投明,方保得一方百姓安宁。如今南越对蜀人背信弃义,朝中暗无天日,难道不该是莘氏重新考虑立场的时候?”
莘阐神情一震,缓缓转向我:“尊驾胆大善言,竟将莘某完全蒙蔽,轻易坠入此境,若不知你真实身份,实乃平生憾事。”
我淡淡道:“身份算什么?譬如蜀川刘氏,昨日金尊玉贵,不过转眼云烟而已。”
莘阐默然良久,不再追问,只道:“当初决心归顺南越,是眼看刘氏日薄西山,无力对抗南越精锐之师。你们现在言语相迫,口口声声要莘氏归顺北魏,凭什么?又能许以何种条件?”
江原显得胸有成竹,笑道:“南越外强中干,早已不复当年之勇。合肥之战南越十万精锐几乎全军覆没,大将宋师承被生擒,而我军不损一将,只付出极小代价,这便是最好的凭据!莘氏及各士族归顺之后,魏国可以世代立下誓约,保证蜀川各大士族及百姓的利益,永无反悔之期。”
莘阐冷然道:“莘某此刻若不答应呢?”
江原神态自若地微笑:“如此大事,莘大人必然难以决断,尽可回去与族中商议,十天之内,我在此等候佳音。莘氏向来开明,相信你们不会等到魏军兵临城下的那一刻,才想起来改旗易帜——那个时侯后果如何,我也很难说。”
莘阐起身抱拳,表情凝重:“十天之内,莘某自会来见太子殿下。”
我将莘阐书写的几封亲笔信,连同买马的字据摆到桌上,笑道:“莘大人,此事不能被南越朝廷知晓,也不被樊、相、郑三姓事先得到消息,千万不要拿莘氏全族与魏国开玩笑。”
莘阐并不看那些书信,说了一声:“告辞!”迅速离去。
我叫来燕七,低声嘱咐他派人盯紧,转向江原:“此人尚武,当初我遣帐下文官前往莘氏游说,莘阐那时年轻气盛,明知蜀川气数将尽,却不肯服软。幸亏宋然也随行,当下与他比武较量,才使他心服口服。现在六七年过去,他虽年届不惑,行事沉稳许多,却仍要提防此节。”
江原将我拉过去暖手,顺便把桌上字据书信收入自己怀中,笑道:“放心,我早安排好了,莘阐若来挑衅,定叫他比当初还要心悦诚服。不过十日之期是否太长?只怕他泄露了我们的行踪。”
我叹道:“急不得,魏国优势并不明显,蜀川还未到水深火热之际,要令蜀中旧士族改投魏国,必须给他们留有足够余地。”
江原边搓我双手边道:“记得夏末,我有一次回洛阳,卫文占出一个明夷之卦,难道应在此处?”
我笑道:“那也只能从九三应起,你我南狩或有大得。”
江原灵光一闪:“难道初九是应你绝食受责,六二应你受笞然后伤愈?六-四……莫非表示将有一人看清了南越君主的真面目,将要投奔我国?”
他还要再胡猜下去,我抽回手,封住他嘴道:“别乱讲了,我从不信卜筮之言。”
江原眨眼:“为什么不信,后面还有‘初登于天,后入于地’之语,难道不是预示南越国运将尽?”
我起身走向帐门:“太子殿下,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做,就抱着卦象等着好了。”
江原拍自己身边:“回来!一起睡。”
我扮个鬼脸:“夫人且忍耐几夜,公事为重。”说完迅速掀帘出帐。前脚出门,一件衣服从里面飞出来,我又探头给他扔回去:“太子殿下,外面没有干净衣服,省着点罢。”
这日凌晨,燕飞来报:“莘阐连夜派出信使,看方向是往成都去了。”
我笑道:“莘氏族中德高望重之人大都居住在成都,看来他倒还算实在。”
隔一日,燕飞又来报:“莘阐又派出信使,似乎是向巴州而去。”
江原冷笑:“巴州乃莘氏祖居之地,难道他去搬救兵不成?传令各营今日起不得饱食,随时做好应战准备。”
果然七日之后,我在帐中和衣睡到半夜,忽听帐外人声突起,一队人马趁着月黑星疏袭入我们驻扎的营地。我起身,刚拿起手边的流采,便听一阵风声袭来,我立刻举剑鞘推挡,与来人手于兵器相碰。那人见状手腕一收,重又击来。我再次举鞘相格,另一手却乘机拔剑出鞘,迅速横与他颈前,厉声道:“放下兵器!”
那人似乎一愣,被我手指点中穴道,兵器脱手。我将他押到帐外,借着外面的火把,发现来人非常年轻,大概还不到二十岁,笑道:“你是莘氏何人?与莘阐什么关系?”
那年轻人颇为自傲:“我名莘恒,莘阐是我叔父!”
“你叫莘恒?”我微微皱眉,“好,我先放了你,你叔父在哪里?叫他来看看你这无用侄儿怎么丢他脸的,行刺谁不好,却来行刺我。”
我说着将他推开,莘恒不服气地回身:“你是谁?我凭什么不能行刺你?”
我扬扬手里的剑:“要不是你与我故人同名,刚才就被我砍了,知道么小子?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莘恒愣了愣,冲我大声道:“一千人!都是莘氏精英!”
我笑起来:“莘氏精英?我等着会会莘氏精英们。”
燕骑营和箕豹营并未全部参战,燕骑营二百人负责看护马匹,箕豹营五十人外出探路,只有三百多人与这些莘氏族人正面交锋。莘氏自己的族人倒也训练有素,临战时不但个个会武艺,还会结成战阵迎敌。可惜他们的对手都是以一当十的真正军人,经过严苛的训练,配合起来便如铜墙铁壁。若非受过严令,不可伤莘氏一人性命,也不得上战马,莘氏这一千人早露败像。
我持剑来到江原帐外,挑帘而入,却发现空无一人。正奇怪间,见到裴潜在不远处指挥箕豹军向北合围,上前揪过他问:“太子呢?”
裴潜指指东面江边:“莘阐缠着他比武呢!”
我点点头,问他:“你觉得如何?人少吃力么?”
裴潜得意地一笑:“你当我在燕骑营和箕豹营都白呆了?只管等着享受战果罢!”
我望着他背影,说不出的百感交集,这个少年在经历了无数磨难之后,终于脱胎换骨了。他不再自卑,不再暴躁,也不再急于证明自己的能力,可以当得起一个将领的职责。这算不算我在北魏的一大成就?回想当初,假若没有他,我会不会在江原面前变得更加消沉,以致一走了之呢?
混战直到天明才渐渐停止,那是因为莘氏族人精疲力竭,手边再没兵器可用。箕豹营将他们包围到中央,收缴的兵器在旁边堆了一堆。我骑着燕骝走到他们面前,笑道:“承让了,请问除莘大人外,哪位是主事之人?我们太子殿下无意与各位伤了和气,适才只是较量一下,等到莘大人回来,咱们再慢慢谈。”
一个年长者站出来,不服气道:“魏国做法与当年南越如出一辙,不过威逼利诱而已!南越出尔反尔,北魏难道就不会做出这等事?”
我抬声道:“非也!魏国君臣守信,绝不会做出背信弃义之事!”
方才被我放过的莘恒也高声问:“那魏国如何证明?”
我朝东方一指:“太子殿下自然会证明!”
将明未明的天际,有两人正并骑而来,前面的是莘阐,后面自然是江原。莘阐走近,见莘氏族人都被缴了兵器围在中央,脸上露出敬佩神色,朝江原抱拳道:“太子殿下不但武艺高强,而且言而有信,果然没有伤我一人,莘某佩服!”
那名莘氏长者沉声道:“二郎,族长将决定莘氏命运的权利交在你手上,你有何说法?”
莘阐立刻下马,恭敬道:“三叔,我想问,经过今夜一战,您以为魏国战力如何?究竟可与南越匹敌么?”
那长者冷哼不语,莘恒向我看一眼,低声对莘阐嘀咕道:“那个人不知是谁,侄儿自恃剑术还算精进,不想一招便败,实在丢脸。”
莘阐低斥一声:“你不败才怪!”又向那长者恭然相问。
长者终于道:“不如!”莘阐一时不解,长者愤然补充,“我看南越如今大大不如!若北魏有心攻打,我蜀川不出一年也便尽属江北了!”
莘阐急促道:“这么说,三叔也赞同我们……”
长者冷眼看向江原:“只不知魏国如何能让莘氏无后顾之忧?”
江原微微一笑,下马朝我勾了勾手指。我会意,从怀里拿出写好的条件,双手恭敬地递过去。江原满意地朝我抛眼色,展开递给莘阐,莘阐又急忙递给长者。那长者看过一遍,惊异道:“果真魏国将来给予莘氏永久封地,并允许莘氏子弟与魏国士子一样参加官吏选拔,不受地域限制?”
江原眼中露出锋芒,喝道:“来人!我要与莘氏族人歃血为盟!”莘氏族人闻言无不耸动,这还是第一次有皇族之人亲身与他们订立誓约。
燕骑士斩了马,将尚有余温的马血分给在场众人,江原面不改色地饮下,肃然道:“我江原今日代表魏国与莘氏立誓,若有违盟约,天下共讨!”
莘阐也道:“莘阐代表莘氏在此盟誓,从此归顺魏国,若有背叛之举,天地不容!”
歃血完毕,二人大笑,莘阐道:“下次切磋,莘某未必会输于殿下!”
江原笑道:“与尊驾一战,唯有‘畅快’二字!”说着又相对大笑。
我在旁边听到江原假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天明之后,我们拔营上路,莘阐送出数里,惭愧道:“莘某将动静闹得太大,虽然叮嘱过族人严守口风,仍恐怕三姓会有所察觉,假若他们问起,我会尽力相劝。”江原含笑抱拳。
下一处要去的是樊氏所在的江州,江州处长江上游之要,实际是蜀中枢纽,位置极其重要。我当初把江州交给樊氏,其实是利用了他们对南越的怨气和保护蜀川之心切。因为结怨,他们必与南越朝中疏远,一旦蜀川更换守将,对蜀中影响也不会太大。因为事事以蜀川为重,也更能保证江州在蜀中发挥作用。
江原这次坚决不上我的当,执意以过去用来招摇撞骗的身份——赵商燕弘飞之名前往江州,并且把我贬为身边的掌薄。我对他笑道:“殿下真是体贴入微,我跟樊氏有宿怨,的确不适合出头,这次的风头又要让你出尽了。”
江原冷眼看我:“别自作多情了,我可不是为你。”
我笑:“我们先去拜访樊氏族长樊不离,然后再去见江州郡守。”
樊不离并不在江州城中,而是住在城外半山上,虽然离群索居,但在樊氏族中威望极高。我和江原留下人马,带着裴潜燕飞上了山,一片竹林掩映中,见到了樊不离略显简朴的住处。
我们叩响竹门,很快便有女子娇柔应声。江原附在我耳边调侃道:“这樊不离虽年近八旬,倒是不落壮年之后,还挺会享乐么。”
我瞥眼要他闭嘴,却见院门已开,一个风情万种的女子站在门口,惊讶地看着我们。我转眼一见,也意外之极,这女子竟是曾在江边救过我的玉娘。她看上去比过去清减,但是眉目间多了清新之气,倒比当初多了几分端庄之感。
江原不明就里,照常施礼道:“我们是关中客商,受德阳郡守莘阐之荐,特来拜访樊老先生。”他递上名帖,“在下燕弘飞,身边这位是在下掌簿兼总管林易,望乞代为通报。”
玉娘轻轻接过名帖,眼睛却还落在我的身上,微微屈膝:“二位请稍待片刻。”
江原紧盯住玉娘离去的脚步,警惕道:“她为什么那样看你?”
我摸摸脸:“你不觉得我比你英俊得多么?”
江原啐道:“脸皮真厚。”
我挑眉:“跟你学的。”
片刻之后,玉娘很快回来,对江原道:“祖父请燕先生入后院相谈。”又转向我,“请林先生客厅稍坐。”她说话时并不抬眼,视线却像已经到了我们身上,瞧得人不自然起来。
江原倒是神态如常,跟着小丫头进了后院。玉娘与我相对良久,忽然轻声道:“原来你叫林易,怎么去了关中?”
“我……没想到能在此处见到你。”我想了想,又道,“多亏你的救命之恩,我才——”
玉娘抬头微笑着看我:“小兄弟还是如此容易羞赧。”
我的话便说不下去,好一会才问:“你怎么回到蜀中的?……你的仇,报了么?”
玉娘摇摇头,转身走上竹林边缘的小路,我跟她走了一段路,来到林中的一处小亭里。玉娘坐在石墩上,眉间怅然,悠悠道:“听说,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