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马蹄交错,我不假思索地向旁一滚,刺来的无数矛落了空。身边护卫们立刻奔来相援,我乘机站起身,看清了袭击我的人。那是一名身形修长的年轻将领,面孔白净,看上去十分儒雅,可他手中却拿着一杆沉重的长柄板斧在左右挥舞,所过之处,人马莫不血肉横飞。
他将几名挡住道路的护卫砍下马,见我还在乱军之中,目中精光一闪,再次驱马奔来,手中板斧高举,劈头向我落下!周围人马混乱不堪,我无法躲避,也来不及再找兵器,只能将套在手臂上的强弓一挽,硬硬将斧头套住,同时大喝道:“冯栩!”
冯栩慑然的神情转瞬即逝,立刻运力回夺,我哪容他再占先机,将弓弦再绞,一伸手握住了斧柄,手臂运劲,硬生生强夺过来。见兵器就这样失去,冯栩神色难看,同时身后箕豹军都挥来攻。他转身拔刀抵挡,轮砍过去,即令许多人长脱手。
我本欲举斧砍他坐骑,忽觉腰间钝痛,竟然不能举起。于是抛下长斧,回手摸出一支羽箭搭在弓上,瞄准他射过去。冯栩百忙之中察觉有异,急忙驱马躲避。我再一箭射出,射中了他的手臂,冯栩立刻弯腰伏在马背上。我喝道:“活捉他!”
箕豹军们此时已将大部分突袭越军斩杀,闻言将冯栩团团围在中间,不多时已将他坐骑砍倒。冯栩落马,眼看取胜无望,忽然暴起,将手中环刀掷向其中一名箕豹军,接着将之拽下马,抢过他坐骑飞身跨上,策马便从空隙中向外冲去。
箕豹军们齐齐追赶,冯栩抽出羽箭回身一通连射,将追赶者逼退,唿哨一声带着仅存的几名越军奔向来路,很快脱离了魏军掌握。我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暗叹了一口气。
燕七来到我身边,下马急道:“殿下!你怎么样?”
我问:“交战情况怎样?”
燕七回道:“突袭越军有五六十人逃走,剩下的无一生还。属下已封锁住消息,军心稳定,与越军交战仍在进行。”
我点点头:“你去替下裴潜,叫他带着自己军队慢慢撤退。”
“是!”
我这才扶住腰缓慢地走到帅旗下,又招呼燕骝过来,看它有无受伤。齐贵等人也凑过来,小心地问:“殿下要不要去营帐中休息?”
我瞪他们一眼,怒道:“还敢问!你们继续加强戒备,再发生这种被越军突袭的事,全都去自领军法!”
箕豹营众人都抬不起头。我冷冷道:“你们将功赎罪罢。箕豹营近卫千人都去与越军交战,你们自己说能歼敌多少?”
齐贵大声道:“属下若歼敌少于五十人,无颜来见殿下!”
我击掌道:“好,这才是我军中的铮铮男儿!我不强求数量,只看你们是否能给敌军以威慑,给作战中的魏军以鼓舞。”
有人犹豫地看着我身边剩下的百名护卫:“我们去了,谁来保护殿下?”
我抬手指向正赶来的裴潜:“有裴将军就够了。”
裴潜很快来到:“燕七说越军偷袭!你被那带头的南越人伤了?”
我扒住他肩膀,凑到他耳边道:“你小声点!我把你叫回来,就是想悄悄撤退,别引起他人注意。”
裴潜愤怒:“斥候营怎么回事?箕豹营也都是饭桶么?”
我微叹:“也不能全怪他们,偷袭的是越军精兵,作战经验丰富,那带头的越军将领是我当初最看重的一人,果然他在关键时刻不负众望。”
裴潜怒气稍平,同情地看我:“原来是你亲自选出的人才。”接着转到我身后,关切道,“你自觉伤得严不严重?铠甲都变形了,我们还是赶紧离开,找随军大夫看看。”
我皱眉小声道:“我怕人看出来,都没敢多动,一动就疼得厉害,不知道有没有伤到筋骨,大概暂时没法骑马了。”
裴潜差点喊出来:“你真能忍!”接着焦急道,“现在怎么办?”
“咬咬牙还是可以骑一阵。”
裴潜想了想,无奈道:“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还是燕骝稳一些,你踩住我的肩膀,我把你举上去吧。”
我摆手:“没事,我可以让燕骝低一点。”说着摸摸了燕骝,叫它半跪下来。我跨上去,牵动后腰伤处,疼痛比方才又强烈了些。
裴潜担忧地骑马走在我身边:“我们慢一些,正好也可以令越军不起疑心。”
我点头:“只要军队不乱就可以,中军旗帜暂时留在原处,我们缓慢西移,宇文灵殊的军队应该很快就能接应我们。”
裴潜表示怀疑:“宇文灵殊?他的军队不是被越军拖得厉害么?”
我笑:“他知道我军正与霍信军激战,主动要来接应。而且他已经接受我的建议,暂时放弃攻城,专心修整军队了。万一遇有越军主动来袭,魏军立刻撤军,暂时不再进行正面交战,这样能腾出不少兵力对付霍信。”
裴潜听了猛一拍头,恍然道:“真是妙着!城不攻不会跑,打援才是关键!我先前只想着如何击退霍信,然后去支援宇文灵殊攻城,竟没想到让宇文灵殊先来支援我们。只要霍信援军大败,那些城中守兵必然支撑不了多久。”
我撑着身子,努力在颠簸中寻找平稳,皱着眉道:“所以梁王白白折损兵力,浪费了好时机啊!老匹夫气死我也!”
裴潜极力赞同:“换了谁领军,也比梁王老匹夫强,不知皇上怎么偏偏选他?”
我肃然道:“什么老匹夫?小孩子注意措辞。”裴潜撇嘴。
缓慢的撤退似乎并未引起越军的注意,而魏军的士气也没有被外力干扰。到了下午,斥候陆续来报,越军也在逐步撤退,似乎已不打算继续交战,我立时在心里下了一个判断。前面又是一道溪水,看上去水流更大一些,明白已经快到弋阳城下,便令军队驻足。
宇文灵殊的旗帜很快在斥候引领下出现,待军队走近,我才发现宇文灵殊本人就在队伍的最前面。他也是血衣覆身,显然经过无数次激战,面色因劳累而黯淡,惟独眼睛异常明亮,似乎有什么光照满他眼底,又溢了出来。
宇文灵殊也望见我,急忙催马奔来,一直奔过溪水上了岸。他的马靴和衣袍都被溅湿,鬓角几缕褐发也沾了水,微微蜷曲地贴在脸上。他直直看着我,仿佛想叫我的名字,又勉强收敛住,在马上抱拳行礼。
我却显得比他激动,在他开口呼我尊称之前高声道:“阿干!”
宇文灵殊表情转为惊喜,立刻道:“我接到密报便带兵前来,在附近等你许久了,后面有没有越军追来?”
我微笑:“没有,越军似乎也在准备撤退,阿干不用再等多久就可以放开手脚了。”
宇文灵殊点头,嘀咕了一句鲜卑语,见我疑惑,他笑道:“我说有你就放心了,梁王陷入越军包围,让攻城军队压力很大。”
我知道他仍是恼恨梁王不顾友军,便也没有多提,只问起攻城情况。宇文灵殊盯着我的眼睛,很仔细地为我讲述,语气和缓,倒好像在讲什么优美的故事。不觉到了营地,在辕门处下马,我还是让燕骝先屈膝,再慢慢溜到地上。宇文灵殊这才惊道:“你受伤了?”
我轻描淡写道:“被一个越军砍了下腰……”
“那你不要走动!”宇文灵殊很快走过来扶住我,语气十分严肃,“否则会加重伤势!”接着吩咐身边下属找来一辆车,让我坐在上面,一直坐到他的中军营帐门口。还没等反应过来,宇文灵殊已经弯腰将我抱起,快步走进去,一边又吩咐去找大夫。
我在宇文灵殊的帮助下脱了铠甲和上衣,伏在他铺满柔软皮毛的卧榻上,随军大夫诊断片刻,拱手道:“殿下万幸,斧刃被战甲所挡,腰椎未见损伤,只是筋肉被重器所损,需卧床休养数日,不宜再动刀兵了。”
我慢慢坐起来,披上衣服道:“好,你有什么治外伤的药?我先用着。”又转向宇文灵殊,“阿干,把绘制的详细地图给我,顺带把营中主要将领都叫来。”
宇文灵殊闻言,不无遗憾地再看我一眼,起身走出营帐。我穿起中衣,将外袍拉过来,正要移坐到矮几边,就见裴潜面色阴沉地走进来,好像见到了极不愿见的事。我问:“怎么了?”
裴潜一脸厌恶:“你没看见?”
“看见什么?”
裴潜看上去想吐:“你那阿干是不是人?野蛮!”
我好笑:“野蛮?哪个军人还来战场上装仁慈文雅不成?”
“自己去看!”裴潜扔下一句坐在桌边。
我挑挑眉尖,等到将领到齐,便为他们重新分配作战任务。攻城暂放一边,我命几名将领率军轻装上路,赶到越军前面埋伏,在他们即将撤离弋阳时上前追击。再安排一部分人在弋阳越军驻扎的城池附近游弋,扰乱守城军队视线。
天黑之后,两军结束交战,不但等来了燕七等将领,还等到了前去刺杀霍信的少年武士。我见他们只有七人回来,而且个个带伤,便知行动不甚顺利。为首的少年武士向我禀报刺杀过程,他们按照我的吩咐多次安排刺杀,都没有成功,带路的士兵当场被越军斩杀,潜入营内的同伴则被霍信伤至要害身亡。直到昨日再度潜入,霍信才被一名少年武士刺中,可是那名少年也被霍信军擒拿。他们拼力营救不果,眼看聚集的越军越来越多,只得放弃,突围成功后发现同伴只剩七人。
我叫燕七带他们去歇息,对宇文灵殊和裴潜道:“我今日遭遇突袭,又见越军中途退却,便猜到霍信可能受了伤,果然不出所料。不过他这个人向来惜命,很少亲临战场涉险,营地中也必然戒备森严,此次受伤,应是另有打算。”
裴潜讶然:“你的意思,霍信是故意被伤?”
我赞同地补充道:“偷袭阵前督战的将领容易,可是要刺杀躲在中军营帐里的霍信,只靠二十几人做到很难。我并非小觑这些少年的实力,只是霍信要躲,总能隐藏踪迹,既然不躲,那便是无意再战了。”
宇文灵殊看着我:“子悦,我认为霍信是因为知道你来,觉得不能取胜,自动退却了。”
我继续趴在卧榻上,朝他笑道:“阿干如此直接,都说得人脸红了。”
宇文灵殊目光闪了闪,鲜卑口音更重:“为什么脸红?事实如此。”
我含笑:“好罢,就权当如此。霍信是要争功的,如果发现这功劳不易得,反而还有承担重责的危险,自然不再恋战。但是想要退兵,也得找个迫不得已又十分堂皇的缘由,于是他便被刺杀了。临走之前,他也伤了我,消息传到赵誊耳中,大概还会褒奖他。”
裴潜“噫”了一声,摇头:“真是个古怪人,我头一次见这种精打细算的将领,难道他不觉得这样活很没意思?”
我笑道:“也许这就是他的乐趣。”
“不能理解。”裴潜看看我的腰,感叹,“你和他简直天壤之别。到底是只求自保的好,还是奋不顾身的好?我觉得太子殿下……”
我嗽了一声,假装没听见。裴潜识趣地住口,宇文灵殊看看我,叹了一声走出帐去。
过了七八日,我的腰伤有所好转,闻听越军已经悉数撤离,除部分临时抽调的军队外,余下都用来拱卫建康,不觉冷笑数声。
宇文灵殊的军队休整完毕,在我的安排下,他和薛延年及翟敬德依旧兵分三路,只是不再分别攻城,而是照搬了围魏救赵的策略。由一支军队负责围攻弋阳城,若越军其他城池来援,便派另一支军队佯攻援军所守城池,趁越军回救,埋伏在中途的第三支军队便突然现身截杀。另派燕七和裴潜等人专夺越军粮草辎重,并在越军多城同时救援时中途拦截。
裴潜因此与我争论过多次,坚持认为重复使用同一计策必然会被识破。我不在乎道:“识破又怎样?除非越军坚守不出,不过那样弋阳陷落更快。”
裴潜不服气:“你以为只有你会埋伏?越军的陷马坑、铁蒺藜之类不知损伤了多少匹马了!”
我闭目:“嗯,其实攻城最艰难,连骑兵都用不上,你倒给宇文灵殊多想出点计策来。”裴潜跺跺脚,自己出帐。
因为要赶快恢复,我多半时候都被迫趴在榻上依据斥候的回报下指令,也难以知道具体战况如何,所以只管大概方略,需应机而变的都交给战将们自己决定。听到裴潜出去,我动了动身子,正想起来,忽听一个声音在门口冷冷道:“紧要关头,你倒惬意了。”
我扶住腰,抬眼笑道:“你来的正好,躺得都僵了,快给我按几下。”
江原面色还是很冷,走到我身边问:“哪里?”
我指了指,他便掀起我的衣服,两手掐在腰侧揉按下去。我立刻惨叫:“疼!你想给我按断了么?”江原冷哼一声,我立刻笑,“我知道你要说的话,‘分明是你自己想被人砍断!’”
江原又哼了一声,手上力道轻柔了许多。我伏在枕上低声道:“冯栩将来会是个劲敌,却也是不可多得的人才,我不忍心杀他。”
“所以你就任他砍?”
我不好意思地笑:“那是意外,连我都没想到他能躲过斥候营突然出现,由此也更能看出他的能力,这样的人如果被重用,危险……你怎么不说话?”
江原冷声道:“有什么好说的?你什么都想到了,惟独没想到此处,我除了表示敬佩,说不出别的话来。”
我又笑:“哪里,我应该感谢太子殿下,围魏救赵,让赵誊以为你要强攻建康,急着把霍信召回去,顺理成章放弃淮南,解了我的围。”
江原将我伤处周围轻揉一遍后,突然站起来,把披风扔到我脸上,狠狠道:“掐死你!”
“啊?”我迷惑地接住,坐起来道:“一处小伤,又不是我的错,你至于又发火?”
江原眯眼:“越王殿下,别太自恋了,单为你一点伤,我会特地跑来给你揉腰捏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