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了更是担忧:“他不是去太常寺了么,难道赵誊还是放心不下他过去与我的关系,有意加害?那你对他坦白了没有?万一他回说江陵没有异常,岂不是糟糕!”不等于景庭回答,又接着道,“不对,无论怎么回报,只要得知江陵已被魏军接管,他都难逃责难。”
于景庭面色平静地等我说完,将我引到书房内才道:“我想殿下不必过分担心,刘恒现在三殿下帐中兼任主簿,即使皇上有意发难,三殿下也应会力保他无罪。我没有隐瞒什么,将实情全都告诉他了。”
我又追问:“他究竟是几天前来的?此刻在路上还是已经回到朝中?魏军占领江陵,南越上下显然未来得及作出反应,我实在担心他被怪罪延误军情,或者被指故意瞒报……”
于景庭稍有犹豫:“是三天前,裴将军进城的前一天。江陵到建康路途遥远,想必此时还在路上。”他又看看我,仿佛担心我派人追赶,“殿下急也没用,刘恒坚持回去禀报,说明心意已决,也许不会在意自己的处境。”
我思索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毫无办法,叹口气坐下来:“但愿如此罢。只是刘恒表面圆滑,实则性情耿直,很多时候不懂变通。你该提醒他不要回朝复命,由赵葑上奏安全得多。”
于景庭低声道:“我已经提醒过了。”说完顿了一顿,“不过他听说殿下要来,有一件东西让我亲手交给你。”
我忙问:“是什么?”
于景庭走到桌边,低头拿出一卷墨色犹新的画纸,却没有立刻展开,抬起头对我道:“没什么,只是一幅画,殿下要看么?”
我皱眉:“既然他留给我,当然要看。”
于景庭将那卷纸铺展开,却是一副月下秋梨图。梨枝上结着累累硕果,枝下却独有一只梨被生生剖作两半,落在画纸一角。
我嘴角微抿,凝视着卷末落款:“这是何意?”
于景庭语声有些低哑:“殿下难道看不出来。越国当前,他要与你各自分离,恩断义绝。”
我将那幅画拿在手里,对着那只分为两半的梨子,心中五味杂陈。末了,忽然一笑:“原以为他会指着我大骂一顿才会罢休,没想到是一副画,比我想的好太多了。”
于景庭道:“刘恒将画交给我时,眼睛一直红着,想必心中也十分挣扎。我劝了几句,他还是坚持。”
我了然地点点头,迅速卷起那幅画,将要离开时,又转身笑道:“可是他为何不再等一等,等到此时亲手交给我?我现在虽然面目可憎,还不至于不顾昔日情分,将他杀了灭口。”
于景庭听了垂下目光,对我的调侃无动于衷,神色间反倒带了几分伤感:“殿下很想见他么?”
我轻声道:“上次匆匆一面,已经是前年了。刘大哥的事,我也一直没有机会亲自向他赔罪。怎料再来便是两国交战,我虽想见他,又有些……”
于景庭怅然:“殿下的苦衷……”
话未说完,忽听房内屏风后有些异响,于景庭一惊,我已经迅速抽剑抢上前去:“什么人!”
屏风倒地,我吃惊地睁大了眼睛,只见刘恒一声不吭地靠在角落,用一种陌生又警惕的眼神看向我。虽然他努力掩饰,我还是看出他眼圈微微发红,当下也不由鼻中一酸,抛下长剑,几步跑过去将他牢牢拥抱住。
刘恒抗拒地挣扎了几下,我几乎想落泪,哽咽道:“就给我一点时间,不要把我当成敌人!”我感到刘恒身子一颤,很快也紧紧将我抱住。
他终究没有一走了之,还是忍不住留下来偷偷看我。过去无数个日月,他曾怎样为我担心,如今又怎样忍痛与我决裂,我都能无比深切地体会到。而我的愿望只有一个,不论是敌是友,在战争结束的时候,还能看到他平安无事。
许久许久,刘恒伸出袖子擦干眼泪,勉强笑道:“都怪于兄,将屋中弄这么暗,我拼命想看得清楚些,结果……”
我也酸涩地笑:“你好狠的心,画这么一幅画给我,却连相见的机会都不给。”
刘恒擦了一下新流出的眼泪,又笑:“我是不敢……因为殿下受了太多委屈,我非但不能帮他出气,还要对不起他,于心何忍?只怕多看一眼,我都要背离自己,背离南越了。”
我含泪笑道:“你不会的,因为你有证据在我手上了。就算你来,我也不会接受。”
刘恒一个劲点头:“多谢殿下成全。”忽然抬头,笑得很灿烂,“殿下虽然比以前瘦了,可是英武俊逸一如从前,叫人见了浮想联翩……”
天将亮时,我把刘恒送出门外,他骑在马上,在几名箕豹军保护下渐渐远去。我留恋地望着早已空无一人的道路,于景庭低叹:“殿下如此眷恋,为何不强行留他下来?”
我负手回头:“那于兄又为何瞒住我,想让他见过我就悄悄离开?”
于景庭默然,缓缓道:“我虽然选择不战而降,却不愿任意践踏别人的报国之心。”
我微笑:“我也不能。刘恒自小便是我的挚友,他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何况他与于兄家世不同,刘家历来忠贞为国,自立国初便深受重用,于情于理不能不倾力相报。如果不是他自己想留下,我硬将他留在身边,只怕反而毁了他一生。就算他想前去赴死,我又怎么能不成全?”
于景庭听了感慨:“幸而刘恒也明白殿下,不像别人一样总以叛国相责。倒是你提起的冯栩,大概更算报国无门的典型罢。”
我单手按住他的肩膀,笑道:“冯栩现在消沉,不过因为降得早了些,我还是对他将来抱有期待;就算刘恒,也只是希望他不为自己留下遗憾。只有于兄,既深知我心又与我志同道合,却也要避而远之,才让我更加扼腕痛惜。”
于景庭沉思片刻:“江陵的战船加上普通渔船大概近二百条,然而要运载十五万大军安然渡江,还是需要不少时日。上游夷陵现被围困,不足为虑,但万一江对岸孱陵驻军与江夏驻军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我想亲自率江陵原有越军出城警戒江夏方向的突袭,不知道殿下能够信任么?”
我惊喜地握住他的手:“于兄!”
于景庭微微地笑:“不要谢我,我只是想到江陵两万守兵无处安置,不如现在立些微薄功劳,也好让魏国朝廷放心。”
连续六天,十四万大军终于全部趁夜渡江。我留下一万军队和两名文官继续驻守江陵,将要离开的当日,于景庭忽道:“殿下能否再等一日?”我询问地看向他,于景庭这才不慌不忙地补充,“我想与殿下一起渡江。”
直到于景庭与我坐在船头,眼看着江陵城愈来愈远,我的感动喜悦之情还是溢于言表:“于兄,你跟着我,可要做好挨骂的准备。”
于景庭翻着书道:“有殿下骂声高山在前,于某的骂名无论如何也追赶不上。”
“战场艰险,于兄也要时刻做好吃苦受累的准备。”
“难道于某的身份比殿下还尊贵?”
“要是面对故人……”
于景庭正色道:“战火之下总有牺牲,殿下所承受的比于某要多得多。”
我好奇地伸手翻他书页:“于兄在看什么书?”
“兵书笔记。”于景庭皱眉,“我多年看兵书时总结的一些体会与要点,现在重温一下。既然做你的谋士,总不能两眼抓瞎,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不禁大笑起来:“原来你是临阵磨枪!”
于景庭从书中抬头,看了我好一会,用他一贯略带书生气的语调:“若为博英雄一笑,原来也值得倾城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