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天后,杨镇伊带着两个传信兵狼狈归来。原来他确实是去肃州向郑靖朗求救,但他没见到郑靖朗本人,还没当成奸细关了起来,直到三日前郑靖朗的小厮认出他,双方才消除了误会,将他释放。宜竹思前想去,这事也太巧了。难道肃州有什么秘密举动,怕杨镇伊泄露什么才将他关押起来?她再联想到郑靖朗的一言一行,秦靖野说得不错,他很会做人,也很讲究说话的艺术。他的话听上去总是那么让人舒服。但做的事……她也不想评价了。真相是什么,她已经没兴趣去研究了。她这才惊觉自己对秦靖野的事情喜欢纵深琢磨,对他的品行求全责备,但对别人却很少这么做。
蓟州城解困之后,便开始了艰难的复苏之路,拆掉的房子要重建,修道要重修。还要重新招兵练兵,让百姓恢复生产。杨明成虽是代作者刺史,却仍旧兢兢业业,不敢有丝毫懈怠。在朝廷派来新刺史前,他就是蓟州的长官。
秦靖野离开后不久,便命人送来了几十车粮食和若干器械,这可真是雪中送碳。杨明成让擅长农业和耕种的官员带着有经验的老弄仔细甄选种子,然后再按人数分发给百姓做麦种。
因为战乱,蓟州城内人口锐减,大量田地荒芜,杨明成又让士兵屯田。百姓忙时耕作,闲时练兵。
到了年后,蓟州城已恢复了不少生机,陆续有百姓返乡,也有不少流民涌入,与此同时,各方的消息也纷纷传来。
先是陛下出都路经扶风县时,士兵哗变,杨妃杨明忠等一干人尽皆被诛,韩国夫人惨死刀下,魏国夫人和秦国夫人自尽身亡。杨明成听得心惊胆战。
没过几日,他们又收到另一个消息,成王秦琨已在灵州登基即位,当日改元麟德元年。并封肃州守军为杜应渐为河西节度使,秦靖野为征东大将军等等,草创朝局,颁诏四方。全国各路兵马陆续驰达灵州,数月后兵力已达十几万之众,新皇又向回纥借兵,一路浩浩荡荡地向长安进发。其他各郡官员把守门户,力挡胡虏,江南、蜀地暂时未遭战乱,两地的军粮源源不断地运往西北重镇。唯有河东二十四郡,因为离贼巣最近,全部沦陷,但各郡民众已经在私下结众抗贼,总体形势正在转好。
宜竹每每听到这些消息不禁大感振奋,这次战乱事件很多部分与安史之乱相似,但有些又不尽相同,比如它开始得很早,战乱的结果相比安史之乱要好上许多。照眼下这种情形来看,平定战乱,应该用不了八年之久。
麟德元年二月,贼首康拓利被儿子所杀,秦兵趁势反攻长安洛阳,经过数月苦战,在两城百姓的配合下终于克复两京。朝野上下一片欢腾,各地义军纷纷揭竿而起,接连收复数十州县。新帝稍作安顿便开始在各地安插人手,蓟州也算是西北重镇,自然不能例外。没多久朝廷便委派一位姓韩的官员来接任蓟州刺史之位。杨明成的代理生涯也到了尽头,他接到的旨意只是含糊的回京待命。临回京前,张正远的夫人特命贴身丫头送来一封书信,并言:“这封信是夫人亲笔所书,进京后务必持信去找任平任先生,他是今上老师的胞弟,一旦事情有变,或许能用上派场。”宜竹自然明白张夫人的良苦用心,杨妃杨相等人尽皆被诛,他们此次回京肯定是凶险难料。但有敕令在身,他们不得不回去。
那丫头末了又说:“我家夫人让奴婢转告杨大人一句话:她代我家老家说完那句话,杨大人是一个例外。”
在场众人不由得又想起了张大人临终前的情形,一时间,屋内静寂无声。杨明成十分感动,他从未想到会得张正远这么一个德高望重的人物的赞赏。宜竹想去拜访张夫人,并当面谢她。谁知张夫人因丈夫骤逝,心情抑郁,早已不见外客,并准备择日扶灵柩回南方老家。宜竹也不好执意打扰。
与新刺史交接完公事之后,宜竹一家便默默上路回京,那位韩大人大概是怕他们中途逃跑,特意派了五名士兵,名为护送实为押解进京。他们进京后两日,大伯和其他们杨家族人也被人解送回京。至于朝廷要怎么处置他们,谁也不清楚。一时间,杨家众人惊慌失措,愁云惨淡。
杨明成深知干系重大,一得了机会就命心腹将信交至任平手上。这封信后来果然起到了一定作用,它至少让两家的家眷免罪。但杨明成和杨镇伊杨明功三个成年男丁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免罪,他们去了一趟衙门后便再也没有回来。
宜竹急忙出钱让人帮忙打探消息:他们三人已被关入大牢,听候处决。同时,杨明忠,杨明利杨明义三兄弟的家产全部没收,府邸被封。三府的成年男丁皆被斩杀。年纪大些的女人被贬为官奴,年轻些的没入教坊司。长安西市血流成河,杨府女眷哭声震天。平氏连惊带吓,一病不起。祖母赵氏年纪已大,上次逃难时生病没及时调理,此时一见儿孙被收监,生死未卜,一时急火攻心,昏迷不醒。杨家上下乱成一团,宜竹既要照料母亲,又要为父兄奔走,整日忙得脚不沾地。
这日宜梅神色凝重地来请他们四人去她家,众人心情沉重,心里都明白恐怕赵氏可能快要不行了。
赵氏仰面躺着,她的脸色白里带青,两眼发直,气若游丝。
赵氏打了个冷战,僵硬的身躯颤抖了一下,混沌的目光一一在孙女孙女儿媳妇身上轮流扫过,带着不舍和担忧。
众人压抑地流着泪,凑到床前听她说话。
赵氏气息十分微弱,说话时断时续:“都怪我……贪图这荣华富贵,不然……咱们还都在益州老家……好好地……”众人一起哭劝,齐说谁也没怪她。
“我去之后,你们都不必守孝,宜梅宜兰赶紧成亲,也不必讲究长幼之序,以免……生了变故。”平氏和王氏哭着点头答应。
又看向宜竹:“你的性子最要强,以后改改吧。那秦世子对你有意,……你一定要把握住这个机会,为自己找个安身立命之地,顺便、顺便帮帮你爹和你大伯。”宜竹也哭着应下了。
赵氏强撑病体将众人一一嘱咐个遍,头一歪,溘然长逝。屋内众人齐声大哭。两家草草办完丧事。过了几天,平氏和王氏委婉地将婆婆的临终遗言告知两位亲家。两家人皆是顾左右而言他,支支吾吾没个明确答话。
先是宜梅的未婚夫家百般敲打、暗示,王氏气得几乎说不出话,宜梅问清情况后,拿着婚书亲自上门退婚,并索要了一大笔钱财。宜竹不禁为堂姐的行为击节赞赏。不过,提要索要钱财时,她又忍不住担忧会影响宜梅的名声。
宜梅神色平静,冷笑道:“为什么不要?拿着这些钱,至少可以为父亲和叔叔奔走。至于名声,我一个被退了婚的名声能好到哪儿去,再多一桩也无所谓。”
宜竹安慰她,宜梅却苦中作乐:“我娘很伤心,但我却松了一口气,我想也许是老天爷都觉得我们不合适,所以才出手拆松了这种姻缘。”话虽这么说,她一个被退婚的女子再逢上家变,以后说上好亲的可能性极大,难得她这么达观。
宜梅把这笔钱交给宜竹,让她继续为牢中的三人奔走求情,钱花出去不少,无奈收效不大。他们认识的人实在有限,父亲昔日的同僚一是力不能及,二是明哲保身,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宜竹结识的人只有郑家稍好些。可惜的是郑靖北一家至今仍在江南老家避难,至于秦靖野,一直没有他的确切消息。他在两京收复后便火速离开了,有人说他在河东被胡贼围困,有的说他在河西招兵买马。
宜竹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为了维持一家的生计,她将茶楼稍一修葺改成了饭铺,由小冬和小麦负责。至于酿酒,现在实在不是时候,战乱之后,粮食奇缺,粮价飞涨,朝廷开始下令禁止私酿,一旦发现便会重重惩罚。如今杨家正在风口浪尖,家里纵然有陈酿,宜竹也不敢拿出来去卖。好在当初战乱前她借着酿酒的机会藏了很多粮食,再变卖些金银首饰,日子倒也不算难过。只是营救父兄,打理各种关节需要大笔银子。
这日,她一边替母亲煎药一边蹙眉思索着今后的出路,正想得入神,忽然听到有人敲门,开门一看,竟是一个皂衣小吏,宜竹如今一见到官差便头皮发麻,心里紧张。
那小吏尴尬地一笑,飞快说道:“别害怕,二小姐。我没有恶意。”
宜竹反问道:“你认得我?”
那小吏点头:“我叫李三,是看管监牢的。原来是万安县的。”宜竹见他态度恭敬,说话和气,渐渐放下心来,开门放他进院。
李三站在院中继续说道:“……当初韩国夫人要占民田建别院,我家就在其中。我家只有五亩地,上有老母,下有弟妹,若是田地被占,我们真是没活路了。幸亏杨大人宅心仁厚,救了我们一家。我母亲常常念叨他,这次杨大人三人刚巧在我所管的监中,大人放心不下你们,特让我看看。”
宜竹听得几欲掉泪,忙问父兄和大伯身体怎样,有没有受到严刑拷打。
李三道:“拷打倒没多少,我已经嘱咐那些兄弟们要好好照料他们,他们目前还算不错,只是别的忙我着实帮不上。”
宜竹心里万分感激,她目前只希望父亲能在牢中少受些苦,只要人还在,一切都有希望。她最怕他们撑不下去。
宜竹平复一下心情,拿出几千钱递给李三:“这些钱你收下,我给你钱决非亵渎你的好意,只是你家也不宽裕,总麻烦你的兄弟们也不大好,你拿了这些钱打点打点他们,让他们对我父兄多尽些心就行了。”
李三推让了一会儿,最后收下了。他还有公务在身,不便久留,只说以后有事会来告诉他们。
宜竹迫不及待地将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平氏的精神不禁一振,当晚便多吃了半碗饭。
只是她们还没来得回味这一不幸中的喜悦,宜兰继宜梅之后又遭遇了退亲的打击。宜兰毕竟不像宜梅那么达观,何况她一向对章文生情深意重。杨家两个女儿前后被退婚,在左邻右舍中引起了不少议论。宜兰伤心过度,也跟着病倒了。平氏的病情也随之加重。家中只有宜竹一人苦苦支撑。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熬出头?宜竹忙完了家务,雾着一张脸靠着墙根发呆。突然,院门“吱呀”一声响了。
接着她便看见了苍白清瘦的父亲和哥哥正站在门口。宜竹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她以为是幻觉,再仔细看时,两人还在那里,面带笑意怔怔地看着她。
杨明成似悲似喜,哽咽着说道:“这傻孩子连自家人都不认得了?”
宜竹如梦初醒,她未语泪先流,接着上前抱着父亲和哥哥痛哭起来。
声音惊动了病中的平氏和宜兰,一家人再度抱头大哭。平氏不顾儿女在面前,将两人仔细查看了一遍,他们虽然精神差些,但身体还算好。众人这才想起问了他们是怎么被放出来的
杨明成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只记得今天早上有人突然过来放人。他们像做梦一样走出来。一家人议论纷纷,胡乱猜测着这个恩人到底是谁。
第二天,宜竹意外地接到郑静婉的一封短信,说她已于两日前返家等安顿好就请她过府吃茶。宜竹脑中灵光一闪,猜测这个应该是郑靖北无疑。他有这个能力,为人又热心肠,时间上也符合,不然为何早不放晚不放,偏偏他一回来就放人了?宜竹将这个猜想说出来,众人十分赞同。平氏的病很快便好,她跑前跑后地准备礼物准备到郑家去面谢郑靖北。
没想到的是,到了第三日郑靖北竟先来杨家拜访。宜竹一家自是热情招待,并再三致谢,郑靖北虽未明确承认,但也没否认,宜竹以为这是他为人谦虚低调的缘故。郑靖北来她家之前,已经在大伯家逗留一阵。宜竹这才知道,当初大伯一家被冲散后,便往南方去了。他们曾有缘跟郑家同行,郑大夫人途中生病,缺了一味药,宜梅得知后及时送上,并亲自给她熬了药。这位夫人似乎很喜欢宜梅。
此后,郑家和杨家时有往来。郑靖北三五不时的来逗留一阵。平氏嘴里心里万分感念他的好。
一日,郑靖北再次上门拜访,他站在院中树下和宜竹说话:“你两位姐姐的事我也听说了,她们的夫家真是有眼无珠。你要好好劝她们。”
宜竹答道:“我堂姐还好说,她生性达观,见事透彻。至于我姐姐,我想她很快就能想明白,失去一个不在乎自己的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郑靖北十分赞同:“这倒是。”
他接着又把话题拽回来:“你堂姐她真的不在乎被退亲?”
宜竹笑着将宜梅的原话大致重复了一遍,靖北笑得更愉悦了。
他感慨道:“这真是老天在帮她。不过,老天也帮了我一把。”
宜竹一脸惊讶了?难道他也被退了?她流露出一副愿闻其详的表情。
郑靖北也不避讳,对她侃侃而谈:“这次在江南老家避乱,我们两家同处一地,彼此走动得多了些,这时候我们才发现彼此都不是自己想要的,怎么说呢,她是那种望夫成龙的女孩子,而我,秉性散淡,不喜欢官场和仕途经济,只希望能有三五知已,一起游山玩水,读书品茶,悠闲度日。可是她,已经开始苦口婆心地规劝我了,这让我很为难。”
宜竹深以为然,两个人的三观最好一致,否则婚后肯定很痛苦。
郑靖北在满足了她的好奇心后,又将话锋一转:“呃,我先前那番话是抛砖引玉。”
“引玉?”宜竹重复道,如今她全家团聚,心里轻松,往日的俏皮性格又上来了。她戏谑道:“你大胆的引玉吧,我一定会准确传达。”
郑靖北却敛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说道:“我必须要向你澄清一件事。”宜竹的神色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严肃起来。
郑靖北缓缓说道:“救你父兄伯父的人不是我,而是二郎。”
宜竹吃了一惊,接着反问道:“什么?他、他不是不在京城吗?”
郑靖北舒了一口气,声音变得有些沉郁:“他回来了,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夜里到的。”
宜竹面带焦急之色:“我不知道,他还好吗?”
郑靖北摇头:“他很不好。”
宜竹脸上的焦急更甚,但她没有打断郑靖北的话。
“他在河东招兵买马收复失地,在与敌对战时,被小人出卖,被胡贼围困半月,后来他用奇计逃出重围,不幸身中箭伤。他本来正在养伤,后来听到你们杨家出事的消息,先发急信给我,可如今不比太平时候,我从江南回京,竟走了二十来天。……后来他不顾部下苦劝,连夜骑快马疾驰入京,回来当晚便入宫进谏,说杨家固然有罪,但只治主要人犯便可,不应该这样波及无辜,血流成河。他还历数你父亲的种种功绩。无奈今上当年屡屡被杨氏一门陷害,他的几位兄弟的惨死也和杨妃有关,他对杨家恨之入骨,必要除之而后快。根本听不进二哥的进谏,更何况,他对二哥早有成见。”宜竹忙插问为什么有成见
“这要说到陛下在灵州即位的事,当时他手下兵微将寡,他听人说,二哥手下有数万骑兵,当下大喜过望,便让人传旨,让他速速去灵州勤王护驾。当时二哥正好得知了蓟州被围的消息,他绕远路驰援蓟州,然后才去灵州。可惜被郑靖朗和他的舅舅捷足先登。陛下从此便对他有了成见。”
宜竹心里既感动又感激,一时不知该用什么词形容才好。
靖北继续说道:“那晚,他在陛下面前犯颜直谏,陛下大发雷霆,甚至命令金吾卫将他轰出宫门,二哥又气又急,当下伤势加重,晕倒在殿前。陛下终究心有不忍,又念及他杀敌有功和幼年情谊,只好无可奈何地准了他。第二日便传旨大理寺,让他们只惩办杨家主犯要犯,那些平常安份守已、不作威作福的远宗旁支能放的都放了。”宜竹听得眼含湿意,泪光晶莹。
靖北说完这些话,终于了却一桩心事。他每每受到杨家人的感激心里就十分不自在,如今终于放下来。
宜竹恳切地请求他:“我想见见他,当面……谢他,你能帮帮我吗?”
郑靖北迟疑道:“他在府中养伤,我先问问他再给你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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