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谭振业,做事成熟老练,但不够光明磊落,仗着有点小聪明就爱做些投机取巧的事,稍有不慎就会惹麻烦,有爱邀功爱打小报告的谭振兴跟着,谭振业应该不敢乱来。
毕竟,被他知道,又是顿毒打。
把宅子交给他们去办,谭盛礼没有丁点担心,他清晨牵着大丫头去街上逛逛就回屋抄书,吃过午饭给谭振兴他们讲课,谭振学功课最好,读完《左传》读《尚书》,谭盛礼给他布置的功课是最难的,而且针对个人情况不同,功课也有差别,偶尔会布置同样的功课,但完成的结果云泥之别,这时候谭盛礼就让他们相互看,看了后讨论修改,修改后他再过目。
等到晚上,他们看书谭盛礼就抄书,有时抄书抄到好句还会考考他们。
寻常客房的蜡烛要用大半个月,他们客房的蜡烛顶多用三天,三天就没了。
为此,客栈老板娘没少阴阳怪气,说客栈吃了大亏没挣到钱,含沙射影的问他们什么时候搬走。
谭盛礼何时受过这种待遇,脸红得不行,当场要把蜡烛的钱给了,老板直把钱往外推,“谭老爷不必往心里去,她没有恶意,就是偶尔心情好爱发发牢骚,你们住着便是。”他开客栈几十年,从没给客人加过钱,真要收了谭盛礼的钱,明年院试哪个读书人敢来啊。
读书人在哪儿都要读书,如果因为蜡烛用得多就另收钱,岂不明摆着将读书人往外撵吗?他恶狠狠瞪了眼妻子,示意她别再多嘴。
宁欺白须翁莫欺少年穷,谭家几人定能高中的,这会得罪人,以后就等着哭吧。
谭盛礼是真不好意思,等晌午几个孩子回来,他与谭振业道,“下午你和振兴再去北街看看宅子,天气冷了,早点把宅子定下来吧。”再住下去,恐怕店小二就该向他们甩脸色了。
“父亲,再等等吧。”
宅子已经看好了,就是价格略贵,谭振业觉得能再便宜点,卖家是换新宅子卖旧宅的,不缺钱,而他们则不同,全家这么多人,每人吃碗面都得不少钱,能便宜几两是几两,他都打算好了,傍晚再去北街转转,故意露出想买其他宅子的意思,卖家看了肯定着急,没准就便宜几两卖给他们了。
谭盛礼没有再说什么,等到天黑,谭盛礼早早就提醒他们去柴房歇息,搞得几人莫名奇妙,功课重,不到子时他们是不睡的,突然睡这么早,几人诚惶诚恐。
“睡吧,搬到新宅再说。”
柴房被他们收拾得干干净净,且和老人相处和睦,老人年轻时读过两本书,妻子是秀才的独女,为了培养儿子成材,他们夫妻俩省吃俭用地供儿子读书,哪怕妻子病重都舍不得花钱治病,害怕花完钱就没钱给儿子买书,老人如今回想起来,都觉得妻子的病是拖出来的,如果开始就找大夫医治,没准就不会英年早逝。
妻子要还活着,他就不会丢不下地里的活而不送儿子进城了,这样儿子就不会失踪。
熟悉后,老人变得爱念叨,随口也会问谭盛礼家里的事,都是老人,彼此没那么多戒心,谭盛礼也会和老人聊聊谭家的糟心事,儿子如何不孝,闺女如何懂事,连孙女都比儿子强。
说到后边,老人反过来安慰他,“儿孙自有儿孙福,我看你几个孩子都很孝顺,你啊,往后等着享福吧。”
谭盛礼苦笑,真要享福就不会死不瞑目了,他摆手,“我也不指望享福了,就盼他们端正品行好好做人吧。”无论做不做官,品行是最重要的,一个人要是心术不正,再大的家业都没用。
长辈聊天晚辈是插不进去话的,谭振兴不知父亲为何对他们成见这般大,这几个月以来,他们对他是言听计从,谭盛礼要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怎么就比不上大丫头了?即使心有哀怨,没人敢说话,只想用功读书,期盼他日父亲能以他们为荣。
于是,不到两天他们就把宅子的事情解决了,且用低七两的价格买的,虽说过程不太光明磊落,但节省了七两银子,谭振兴不得不佩服谭振业聪明,换作他,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种办法的,原本想回客栈好好告诉谭盛礼买还宅子的始末,谁知谭振业不让,还说被谭盛礼知道后会挨打。
谭振兴想了想,父亲这辈子没耍过小手段,更没占过人便宜,这件事传到他耳朵里没准真讨不着好,因此捂紧嘴半个字都没说。
宅子在北街某条巷子的最里边,不大,但五脏俱全,院子里有株桂花树,树光秃秃的,树旁有口井,井水酣甜,格局和谭家老宅的格局差不多,南边上房有堂屋书房正房,东西各两间厢房,北边是灶房茅厕柴房,谭振业是照着家里情况挑的,住人完全没问题。
谭盛礼是长辈,自是住正房,谭振兴和汪氏住东厢上房,谭振业住东厢下房,而谭佩玉她们则住西厢房。
房子里家具摆设都有,用不着打新的,打扫干净房间搬进来即可。
巷子不宽不窄,仅够辆马车通过,搬家这天,周围邻里都在门口窥视,好奇地打量着他们,这边住的不是什么富裕人家,买得起马车的少之又少,谭家搬家就是两辆马车,不怪他们好奇了,尤其是那些老妇人,伸着脖子往外边看,眼睛晶亮晶亮的,尤其看对方提着糕点过来,眼神更是明亮,争先恐后的打听他们是哪里人,搬来城里做什么的。
“我们是桐梓县人,进城科考的.....”谭振业着重说了几人科考的事,略过其他都不聊,无论在哪儿,读书人的地位崇高,或许穷书生会遭人瞧不起,觉得他以后没什么出息,全家男儿都是读书人情况就不同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人多考上的机会就更大,这样想打他们主意的人就得掂量掂量了,得罪他们,日后遭到报复怎么办?
买宅子时周围邻里情况他是了解过的,大多数还是和和睦睦的,除去有两个会来事的老妇人,给她们送糕点时,谭振业故意多和她们聊了几句,直到看对方垂下头他才作罢。
拜访了邻里,他们就算在这安家了。
然而谭盛礼却忧心忡忡的,整天唉声叹气,还经常望着窗外走神,入冬后,天气越来越冷,风刮得脸像针扎似的疼,谭盛礼忧思越来越重,连心大的谭振兴也隐隐察觉到了,但不知他所谓何事。
这天,他们在书房写文章,窗外突然刮来阵大风,院子里的桂花树剧烈颤动,断下两截枯枝,谭盛礼瞬间皱起了眉头。
“父亲,你是不是担心陈伯?”谭振业心思通透,有的事父亲嘴上不说,脸上都写着的。
搬家时,父亲邀请过陈伯很多次,希望他跟着过来住有个照应,但陈伯拒绝了,说萍水相逢,受他们衣物馈赠已感激不尽,不敢再奢求其他,还说客栈住习惯了不想离开,他的人生已经半只脚踏进棺材了,余下的光阴不想浪费在其他事情上,只想专专心心找儿子。
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寻常人是体会不到的。
“是啊。”谭盛礼叹气,“这么冷的天,身体哪儿吃得消啊。”
人们说那年院试落榜自杀死了好几个,有跳河淹死的,有上吊自缢的,有服毒的,也有去城外跳崖的,他从城里找到城外,每寸土地每寸土地的找,掘地三尺都不肯放弃,刚进城他手里有钱,能请人下河打捞,钱用完后,就只能靠自己了,城外每座山头都找遍了,谭盛礼有心帮他找也无从帮起,可每每想到那张饱经风霜的脸心里就不是滋味。
天底下能有多少父亲会这般坚持不懈的寻找儿子啊。
谭盛礼不想他出事。
“父亲要是不放心,待会去客栈看看,送点药材过去。”谭振业思索道,“陈伯明白父亲的好意,父亲不必介怀。”
陈伯不搬来纯粹不想欠人情,于他们而言是举手之劳,落在陈伯心底是沉重的枷锁,像客栈老板的收留之恩,厨子的款待之恩,陈伯哪次提起不是既感激涕零又心情沉重得无可奈何啊,如果有得选,陈伯宁肯露宿街头也不会住客栈,可为了找儿子,他别无他法。
正直善良的人,最怕的就是欠人情,尤其还是还不起的人情。
陈伯能接受外人的最大的善意,就是他们赠与的衣物和被褥了,做得再多些,恐会压得老人家喘不过气来。
谭振业明白的道理谭盛礼如何不懂。
“罢了,就这样吧,待会你去客栈问问他身体怎么样......”
谭盛礼收回落在窗外的视线,问道,“换你们是陈伯,你们是怎么做?”
语声刚落,就看谭振兴端正了坐姿,忐忑道,“父亲,是明天的功课吗?”
他是无法理解陈伯的,开枝散叶延续香火是男人职责,原配去世理应续弦再娶,多生几个儿子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陈伯那时候不娶就算了,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独子失踪该再娶了吧,结果陈伯做事一根筋,竟把田地卖了进城找人,人如果活着就算了,目前来看,人早死了,散尽家产就为找具尸体,何必呢?
谭振兴是真不懂陈伯想什么,不过他没吭声,枪打出头鸟,他才没那么傻呢。
“那就明日的功课吧。”谭盛礼道,“子院试不第而失,其父卖田入觅子,多年不得,穷得以逆旅老收庖济而生,盖不欲欠更多情,遇他人济时却也,汝何看?”
谭振兴扯着嘴角嘿嘿笑了两声,心里已经胸有成竹了,偷偷拿出纸写上关键字,以防待会给忘了,谭振学坐在他旁边,偷偷瞄了眼纸上的字,无语望天,“大哥,其父爱子之心所异也,为不及知,亦莫非。”每个父亲疼爱儿子的心情是不同的,谭振兴不能理解也用不着批评别人,同为男人,陈伯做到了很多男人做不到的事。
他寻找的仅仅是儿子吗?
不是,还有他对妻子的承诺,妻子先逝,他答应她要好好抚养儿子长大成人,儿子失踪,他日他有何脸面去见妻子?
谭振兴仅用不孝两字就抹灭了陈伯为人夫为人父的作为,太武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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