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辆马车,没花多少功夫就装好了,比起上次搬家,这次多出了许多书,整整两箱子,有他们抄的书,有平日的功课,还有新买的纸。
晨光熹微,秋风和煦。
出门后,巷子里站满了人,多是来相送的街坊邻里,他们此次离开,往后再也不会回来了,念着邻里情谊,前两天谭盛礼让谁家要写对联的,备好纸,抽半天时间帮大家把对联写了,这次家家户户没有多出的对联,不到傍晚就写完了。
“谭老爷,日后真的不回来了吗?”有抱着孩童的老妇人站在院门外的台阶上,面露不舍,“我家孙子太小了,不然我也想让他跟着你去。”
谭盛礼收小乞丐为学生的事城里传遍了,都说小乞丐福气好,攀上谭家,纵使愚钝,这辈子也前途无忧了,老妇人也想送孙子出去见见世面,可是,她低头看了眼怀着吃拳头的孙子,太小了。
“谭老爷此去绵州是为乡试,你以为游山玩水呢,谭老爷,你们放心去吧,有机会就回来看看,我们年纪大那时或许不在了,年纪小的都记着你呢。”又有个头发花白的老翁道,“我儿子这辈子是没什么出息了,就指望孙子他们能像谭老爷学习...”
谭盛礼和善,待人也好,此次卖宅子,害怕卖给闹腾的人扰了邻里清静,专程打听了对方人品,又挨家挨户上门解释,他们在这住了几十年,谁家搬来谁家搬走,从来不问邻里打招呼,也就谭家,来时家家户户送礼,去时家家户户问候。
老翁没怎么读过书,却清楚谭老爷这样的人世上罕见,他希望孙子成为这样的人。
巷子旁站着不少孩子,俱规规矩矩地靠在家人身旁,谭盛礼勉励他们用功读书,孝顺父母,孩子们羞涩地点头,胆小地藏在母亲身后,探着脑袋新奇地望着这位谭老爷。
谭老爷穿着同爹爹差不多款式面料的长衫,却又不同,好像干净许多。
马车缓缓驶出巷子,直直朝着城门而去,城门外,早早过来送行的读书人们看到谭家马车后躁动起来,随后,又安静下来,兀自整理自己的衣冠,然后恭敬地站好,待马车驶近,缓缓拱手作揖,文人送别,多吟诗送别,而此时,众人沉默,谁都不曾言语。
马车就这么慢慢地从众人面前驶过...
然后,众人看到,马车停了,谭老爷站在车前,后边站着几位公子,拱手朝他们作揖。
众人敛眉,再次还礼。
敬人者人必敬之,看到谭老爷,仿佛看了书里的圣人,即使寒风瑟瑟,天光未明,他在哪儿站着,哪儿便阳光普照,温暖如春。
与众人道别,谭盛礼坐上马车,眼神望着远处最高的山头,树木茂盛,云雾缭绕,犹如他的生平,通通藏在了大山里。
谭盛礼拿出箱底的书,又翻了起来,小乞丐凑过去看了两眼,许多字他都不认识,问谭盛礼,“这是那位陈爷爷的书吗?”昨日,他陪谭盛礼出城,走了许久的路到了处坟前,谭盛礼在那坐了许久,手里就捧着这本书。
如今看他望了眼山头,不禁问了出来。
谭盛礼感慨,“是啊。”
“能和我说说陈爷爷的故事吗?”能让谭盛礼记挂的人,想来是有几分本事的,谭盛礼想了想,和小乞丐说了陈山寻子的事,却看小乞丐神色怔怔的,“我爹也很疼我,我哪日回去晚了,他也会大街小巷去寻我,为什么他们就不能活久点呢?”
他靠在窗户边,怅然若失地望着远处山林......
马车驶出城外几百米,突然停了下来,谭盛礼靠着车壁,神色困倦,低低问,“怎么了?”
突然蹿出几个人挡住了去路,赶车的谭振业勒住缰绳,弯眸,眸中微寒。
没错,挡在车前的正是刘家等人。
刘明章德行有损,鲁学政与其断绝关系后,其名声更差,往日结交的好友纷纷疏远了他,读书人皆不屑与他为伍,他走到哪儿哪儿都是唾弃声,刘明章自知在城里待不下去了,欲贱卖新买的宅子领着全家回村,殊不知两个弟弟见惯了城里繁华,哪儿肯回家过苦日子,且刘父刘母要面子,觉得搬出村再搬回去丢脸,死活不愿意。
近日刘家很是乌烟瘴气。
更不论刘家几个媳妇会来事,婆媳关系不好,从早吵到晚的,闹得街坊邻里不安生,没少引起抱怨。
就刘家目前的名声,用不着他说什么,外人自有定论。
谭振业不屑地掀了掀眼皮,讽刺溢于言表。
见状,刘明章像受了奇耻大辱,攥紧的拳头隐隐泛白,片刻,他幽幽出声,“我...我想和佩玉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冷瞪他眼,“无话可说。”到现在都在费尽心机算计,刘明章莫不是以为谭家人人都是心软好说话的?
刘明章看了眼后边马车,屈膝跪地,冲马车道,“岳父大人,还请出来和小婿说几句话。”
谭振业冷哼了声,“刘秀才,你怕是认错人了,你的岳父大人在安乐镇呢...”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的刘明章,脸上讽刺更甚,这般人品,如何配得上长姐,父亲的做法是对的,带长姐离开刘家,纵使将来长姐不再嫁人,也好过在刘家当牛做马。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刘秀才,你以为落得今日田地是休妻所致吗?”
罗氏站在刘明章身侧,看儿子下跪她已万般不忍,又听谭振业奚落,更觉愤怒,眼神凌厉地瞪着谭振业,“明章跪下给你们赔罪了,你们还要怎样?”
要不是明章说求得谭家人原谅能在城里活下去,打死她都不会过来。
谭振业嗤了声,“刘秀才,枉你是个秀才,事到如今都没想明白,刘家名声尽毁,非你休妻所致,而是你有这般品性不堪的父母,子女出息,而父母不修德行,胡搅蛮缠,骄纵妄为,今日刘家不败也难逃他此命运。”可惜他眼光短浅,那日在街上受刘明章言语挑拨就扑过去揍他,就刘家众人这般品性,能走多远?
刘明章脸色苍白,罗氏恨得咬牙切齿,扶起地上的刘明章,“我就说别来别来,怎么说你也是秀才公,何须让他这般羞辱,走,咱们回家去。”
谭振业脸上讽刺更甚,吆喝声,转方向往侧边走了。
后边马车驶过时,刘明章看到了车里的谭佩玉,她抱着个孩子,眉眼如初,仍是记忆里的模样,刘明章张嘴,喊了声佩玉,谭佩玉侧目,眼里闪过惊慌,然后扭过了头,她身边的谭佩珠握住她的手,“长姐,和他说两句话吧。”
谭佩玉皱眉,“我...没什么可说。”
谭佩珠凑过去说了两句,谭佩玉回头,冲后边的刘明章道,“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愿刘秀才前程似锦。”
这话像根针扎在刘明章胸口,扎得他喘不过气来。
旁边的罗氏不满,“我看她没安什么好心,要知这样,就不该休了她,如今倒好,她飞上枝头变凤凰,学会落井下石了...”
“娘。”刘明章低低喊了声,“还嫌不够丢脸吗?”
谭振业说得对,他落得这样的下场,都是爹娘给害的,若当初不听他们的话休妻,和谭佩玉相敬如宾,断不会发生后来的事,谭盛礼博学多识,有他悉心教导,自己能像谭生隐留在他身边,跟着去绵州,少说能考个举人,如今倒好,什么都没了。
前程似锦,他顶着这样的名声还有何前程可言。
刘明章将此怪在爹娘头上,因着孝道,又不好与他们争吵,郁郁寡欢,消沉度日。
最后还是卖了城里的宅子回村去了。
不过那是后话了。
绵州在郡城以北,马车沿着官道蜿蜒而上,休息时,谭盛礼将谭振业叫进马车训斥了顿,刘家怎样已和他们无关,谭振业那番话分明有挑拨母子关系之嫌,挑拨离间,非君子所为,谭盛礼打了他两棍子,罚他好好繁盛抄书,往回挨了打便算过去,这次多了抄书。
路边放着桌子,谭振业盘腿坐在地上,规规矩矩地埋头抄书,旁边,谭振兴盯着教谭佩珠作画的谭盛礼看了几眼,轻咳了咳,见谭盛礼没动静,忙猫着腰上前,“三弟,你做错什么了啊?”
以前他在家挨打的次数是最多的,近日来,谭振业明显有超过他的趋势。
就说卖宅子,谭振业买宅子花了几十两,转手卖出去卖了两百两,与人家说风水好,住在里边大有前途,买宅子的是户有钱人家,买过手家里儿媳妇就生了个大胖小子,那户人家上门感激谭振业,被谭盛礼逮着个正着。
在谭盛礼眼皮子底下就不能干坏事,谭振业怎么就不长记性呢。
“三弟,和大哥说说,你到底又做啥了?”谭振兴挑着眉,“和大哥说说呗。”
谭振业:“......”
看谭振业不答,谭振兴兴致冲冲地挨着他坐下,仔细看他抄的文章,半晌,又问,“难不成宅子不止卖两百两?你偷偷昧了钱?”
谭振业:“......”
两处宅子,经谭振业转手卖的是外边那处,他们住的宅子由谭振学卖出去的,价格贵了20两,明明挣得没有谭振业多,但谭盛礼明显更为满意,他算看出来了,谭盛礼品节高,闻不得谭振业这满身铜臭味,他语重心长道,“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再犯了,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谭振业:“......”
谭振业不动声色地瞟了眼不远处的谭盛礼,道,“这打我是替你挨的。”
“还有这事?”谭振兴想了想,他这几日好好的不曾犯错啊,谭振业问,“你看到刘明章他们了吧?”
就那人模狗样的,想装看不到都难,谭振兴点头,他瞪了刘明章好几眼,要不是怕挨打,非狠狠羞辱他们不可,但他听谭振业开口就没张嘴,想到这,谭振兴明白谭振业为何挨打了,搂住谭振业胳膊,“还是你对大哥好啊。”谭振业如果不落井下石几句,他肯定忍不住,但凡他开口,这顿打就是他挨的。
谭振业说的话不无道理。
谭振业笑笑,“大哥记得就好。”
因着这事,兄弟两又亲近许多。
看兄弟两你侬我侬的,谭盛礼摇摇头,指导完谭佩珠作画,又教小乞丐认字,尽管赶路,仍在读书学习中,不仅这样,谭盛礼还备了往年乡试出类拔萃的文章,乡试多了经义和策论,不好好学,根本难以脱颖而出,根据他们各人情况,谭盛礼放慢了进度,增大了功课难度。
以前的文章多和修身养性孝顺父母亲疏有人有关,这次,他添了兴邦之道,难度增加,四人要花许久方能写篇文章出来。
这类文章难的不是文采,而是词句,涉及朝廷,词句得斟酌好,稍有不慎犯了忌讳就会出事。
光是琢磨词句就得想许久,加上针砭时弊,激进不行,保守不行,不好把握。
谭盛礼布置好功课并不催促他们尽快完成,因为安排了他们进山砍柴,加上赶路的时间,写功课的时间并不多。
这天,他们挑着柴回来,谭振兴手里提着两只兔子,白绒绒的,甚是招人喜欢,大丫头要养,谭振兴不让,随行养两只鸡就够闹腾的,再养兔子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他打算卖了,卖了换钱。
想归想,还得谭盛礼说了算。
“大丫头既是想留着就给她留着吧。”
“养在哪儿?”
他们的鸡是用麻袋套着,戳了洞挂在马车底的,兔子不行吧。
“去前边集市买个笼子,放笼子里吧。”
谭振兴心里不太高兴,“父亲会不会太纵着大丫头了。”大丫头多大点啊就事事依着她,少不得养得骄纵了。
谭盛礼在教小乞丐认字,小乞丐会背几篇文章,字却认得少,闻言,他抬眸望去,“你觉得不好?”
“不是。”谭振兴不假思索,“极好。”
女儿又不是儿子,骄纵点就骄纵点吧,他转身去找谭振学,谭振学赞同谭盛礼说的,鸡都养了,养兔子不费事,对于谭振兴的吃醋行为,谭振学道,“大丫头嘴巴甜,父亲自然疼她。”
捉到兔子,他和谭振业也提议给大丫头养,谭振兴不答应,非说兔子是他捉到的,女儿也是他的,他说了算。
谭振学还能说什么?
如今这样也好。
他们赶路慢,天天砍柴读书,大丫头年纪小,坐不住,有两只兔子给她打发时间正好。
说起这个谭振兴就来气,大丫头不知道像谁,心眼特多,知道谭盛礼对她好,天天往谭盛礼跟前凑,自己稍微说她两句就找谭盛礼告状。
为此,父亲没少给自己冷脸。
生了儿子,绝对要让他离父亲远点!
看他嘴巴唧唧歪歪,谭振学心知不是好事,挑着柴兀自往前边集市走,谭振兴后背的伤未好,谭振业又得抄书,卖柴的事就落到他和谭生隐身上。
谭振学年纪长两岁,两人出行,谭生隐自是听他的。
回来发现,卖柴的铜板对不上数,他们被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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