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高望远,薛夫子极有雅兴,接连读了好几篇文章,声音高昂兴奋,响彻山林,谭盛礼静静地立其身旁,肃然倾听,沉默不言。
秋深天寒,薛夫子足足读了两个多时辰,待夕阳落山,层林尽染,在‘夕阳无限好’的喟叹声里,薛夫子止了声,眺目望向烟雾缭绕如耸云间,浩瀚而孤独…
山上清幽寂静,薛夫子就这么眺望着远处,淡然的脸渐渐染上晚霞的红晕,直至太阳落下山头,独留天际深邃的红浸头半边山头,薛夫子尽兴道,“谭老爷,回了罢。”
到城里时天色已晚,薛夫子面露倦色,但那双眼却神采奕奕的,“多谢谭老爷作陪。”
“夫子客气了,谭某不曾做什么。”他搀扶薛夫子走了段路而已。
薛夫子失笑,“正因这样,薛某更为感激。”真正的智者,无须他言也知懂他所想,感他所感,今天两人不论学问,不聊人生,只赏山中秋色,晚阳西坠,风光平淡,心情却畅快淋漓,“数年来,当属今天最高兴,有幸遇到谭老爷,是薛某之福。”
“谭某亦如是。”谭盛礼真挚道,重生后,从不曾像今日这般欣赏湖光山色,景还在,心境已改,谭盛礼道,“谢夫子邀请谭某。”
两人相视而笑,许久不曾这般开怀,快到大学时,谭盛礼告辞离去,薛夫子坐在马车里,久久不肯离去,服侍他的小厮不懂,“老爷登山可是遇到了什么喜事?”
赏花后,老爷突然兴起要登山,遣退了所有人,单独和谭老爷。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走吧。”
小厮茫然,望向人流里那袭月白色长衫的身影,纤尘不染,气质独特,他道,“能得老爷敬重,谭老爷定有与众不同之处。”
“是啊...”
主仆两感慨的时候,谭盛礼回了大学,未进门,就有人和他说了国子监的考试成绩,谭振兴他们拔得头筹,四十道算学题全部正确,整个国子监也就四个人而已,试想,如果谭盛礼也去了,谭家四人就能媲美整个国子监了,楼里的读书人既震惊又羡慕,谭家人没有参加过任何文会,经过这次考试,名声定为为天下人知。
故而,巴结的有之,讨好的有之,诚心请教学问的亦有之,不过更多的人是问谭盛礼参不参加明天考试。
谭盛礼的文章登峰造极,去了更为谭家锦上添花,多好的事!
“谭某就不凑热闹了吧。”谭盛礼淡声回答。
众人遗憾,多少年来,除去江南鲁州两地的书生,少有能赢过国子监学生的,谭家几位公子深藏不漏,明算这场已经震惊四座,明后两天不知还会有怎样精妙绝伦的文章问世,他们已经忍不住期待了。
谭盛礼仍是那副荣辱不惊的模样,上楼时,远远听到房间里传来说话声,谭振兴声音洪亮,声线特别,隔着距离谭盛礼也能分辨出来,他步伐微滞,不动声色地上了楼。
房间里坐着很多人,七嘴八舌的谈天说地,谭振兴坐在中央,春风得意,谭振学和谭生隐则坐在旁边圆桌看书,乞儿夹在两人中间,时不时的朝谭振兴投去无奈的目光,众人高谈阔论,除了聊诗词文章,还问谭振兴他们平时怎么学习的,谭振兴张嘴就来,从惠明村砍柴,绵州挑水,平州打土匪...没有和学习有关的任何事儿。
就他那抑扬顿挫的语调,比说书人还富有情感,乞儿问,“谭老爷什么时候回来啊。”
谭振学想说不知,无意间抬头看到门口的身影,起身问候,“父亲回来了?”
他的声音不大,极容易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然而旁边霎时安静下来,谭振兴从凳子上跳了起来,高亢的声音瞬间沉淀下去,悻悻道,“父亲...”
谭盛礼没听清,望向桌上的纸,问谭振学,“今日功课写得怎么样了?”
谭振学道,“在写。”
谭盛礼歪头,看向被簇拥在正中央的谭振兴,后者心咚咚直跳,语气磕巴起来,“没...没来得及呢。”
谭盛礼出门前留了功课,最初他们打算考试完就回来做,后来去了码头,奈何楼里的读书人找去码头,死缠着要请教他学问,秉着乐于助人的态度,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谁知他们不满足,又问自己平时怎么做学问的,做学问不难,难的是身体康健,唯有身体康健做学问才不会觉得累。
于是他就大公无私的分享秘诀了,还是得劳作,在惠明村时,不砍柴不挑水,早晚读书,结果什么都读不懂,后来砍柴挑水,神思清明,读书反倒轻松容易了。
谭振兴观察着谭盛礼神色,惴惴不安地朝众人拱手,“我还有功课要做,来日再说罢。”
“去罢去罢。”
谭盛礼回来,他们也不好久留,起身和谭盛礼告辞,循规蹈矩和刚刚判若两人,乞儿觉得神奇,待人离去后说,“谭老爷,他们害怕你。”
在谭振兴面前,他们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到了谭盛礼跟前,人人变得沉默寡言,不敢贸然出声,谭振兴也发现了,不以为然,“父亲学问广博如天下大儒,他们态度自是要谦卑慎重些。”
乞儿认为不是这个原因,那些人看谭盛礼的眼神带着敬畏,敬畏之余又有忐忑,像极了学生们做错事后在夫子面前的表现,但要问他们做错什么,乞儿却是不知,谭盛礼没有多言,“写功课吧。”
只字不提明算考试结果的事儿。
谭振兴张了张嘴,多次想主动说,又怕被认为骄傲,忍着没说,还有三场考试,等考试完再说罢,假如这场考得好,明天那场表现不佳,岂不被说是骄兵必败?想到众人轻视嘲笑的眼神,谭振兴打起精神,再不敢为这场考试考得好而沾沾自喜,而是更谦虚的准备明日考试。
第二场是诗文,主考官不再是骑射课的先生,而是个身形矮小,体态偏胖的老头子,经过谭振兴身边时没有驻足,径直去了别处。
诗文的题有点难,提笔时谭振兴以为自己能凭这场考试扬名立万,哪晓得他想多了,他还没写好呢就有人交卷了,且还不是三五人,谭振兴低头看自己写在黄纸的诗,心里不太好受,在绵州时,少有人能在诗文上超过他,这场考试他是很有信心的,谁知人外有人,他厉害,别人比他更厉害。
谭振学位置离谭振兴很远,他做事认真,不怎么关注周围情形,但交卷时考生要扯着嗓门喊人,时不时就有喊交卷的,思路被打断,他诗文不太流畅,搁下笔,按谭盛礼教的办法深呼吸,待心里的急躁散去,再打磨写好的诗文。
这场提前交卷的人多,谭振学到弄堂等候时,面前走过几拨读书人,聊到自己做的诗,有人自信有人自卑,谭振学听了几句,诗文水平参差不齐,但确实有好诗。
京城文风鼎盛,文人不是浪得虚名,难怪进京后其他读书人只温习功课父亲仍日日给他们布置新的功课,在这些人面前,他们真的还要很努力才行。
等了没多久,谭生隐来了,“振兴哥没出来?”
“没呢。”
约好了交卷后在弄堂等,谭振兴不会先离开的,只能是还在考棚没出来,谭生隐望了眼远处人走了不少的考棚,“振学哥考得怎么样?”
“不好说。”强中自有强中手,他无法估算自己考得好还是不好,问谭生隐,“你呢?”
“不太好。”前两题还行,听到周围人喊交卷心就乱了,诗文连平时功课的水平都达不到,“愧对辰清叔教诲。”
写文章作诗靠的是心,心都乱了,哪能好呢。
谭振学安慰他,“无事,调整好心态,以后就好了。”他心也慌了瞬,记起父亲和他说的办法,试了试,效果不错,他教谭生隐下次遇到类似的事儿怎么处理,“深呼吸,然后背书,如果背不出来就想其他...”
以前院试屡考不中,他以为受了诅咒,又或学艺不精的缘故,后来父亲告诉他是紧张所致,承载了家人太多希望,承担不起失败的后果,以致于急躁焦虑,“生隐弟,咱们还年轻,失败两次也没什么不好。”父亲说谭家有他,自己无须将失败得失看得太重,年轻人经历挫折是好事,总好过上了年纪再栽个跟头爬不起来......
谭家祖上便是如此,祖宗在世,谭家子孙顺风顺水,无忧无虑,祖宗过世,他们没了庇佑,又禁不住诱惑,很快就把家业给败了。
“嗯,我记住了。”
又等了会儿,谭振兴姗姗来迟,周围没人,他大大咧咧道,“这次的题也太难了吧。”
谭振学:“......”
“不过难不倒我。”
谭振学问他答得怎么样,谭振兴嘿嘿笑了,搂过谭振学胳膊,把他写的诗读了出来,谭振学诧异如遭雷劈,看向同样神色僵硬嘴角抽搐的谭生隐,两人语噎。
为彰显自己的才华,谭振兴每道题写了五首诗,五首诗,难怪谭振兴交卷得晚......
“他们先交卷又怎样,多少是私下备好精雕细琢过的啊,我不同,我有临场发挥的诗,嘻嘻嘻......”
谭振学和谭生隐:“......”
谭振兴的诗文在众多诗文里排名情况他们不知,但以数量来算,谭振兴是赢了的,谭振学无奈,“你写五首作甚?”
“题目只说作诗,又没说只能写一首,我写五首怎么了,五首不同的诗,胜算更大啊。”谭振兴也是无意间想到这个法子的,喜出望外道,“走吧,咱们不去码头了,回家看书,我想过了,明天策论我写两篇文章。”
谭振学:“......”
诗文不像明算片刻就能出成绩,到傍晚时分,国子监考试的成绩才公布出来,如谭振兴所料,他凭借每题五首诗赚足了眼球,人们聊的不是谁的诗好,而是他在短短时间里,同样的题目写了五首诗,奇人啊!
纵观古今,没人会在考卷上以同一题做五首诗,谭振兴好功名的心不要太明显!
无论如何,谭家凭借这两场考试名声大震,哪怕夜色降临,谭振兴房间里仍挤满了人。
多是年岁和谭振兴差不多的,围坐在桌边,和谭振兴聊韵律,谭盛礼在隔壁,谭振兴不敢太得意,边写功课边和他们聊天,多是听,很少说。
到半夜,众人才悉数散去,谭振兴竖着耳朵听了眼隔壁动静,哑声问,“父亲睡下没?”
莫名地,回想这两日表现,隐隐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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