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苑深处,溪水潺潺,顺着延绵通幽的小径而行,不多时,身形高壮的男子便已来到了华胥宫前。
他弯下腰,捞起一捧溪水,浣洗着染满衣衫的血渍。
在他身后是遍布如滩的尸体,三万禁宫卫,五千大内侍卫,他不过用了两柱香功夫便杀了个干净。紫微宫中,第一骁勇善战当属他破军,第一忠心耿耿的也是他,今日来此,是要为陛下斩杀隋朝伪帝,一路杀来,不知杀了多少化身侍卫的修炼者,可破军总觉有些不对劲,至于究竟哪里出了岔子,他却无法道出。
虽未能为陛下扬刀立马,厮杀于疆场,可破军的皇宫之行却不容有失,陛下想要立武不平为傀儡,则需取得隋帝杨广的头颅以及他拥有九五皇道精气的心神,否则就算杀败勾陈星兵,这大周仍是镜花水月。
心中那一丝不祥的感觉愈发浓重,破军皱了皱眉,强压下复杂的心绪,起身大步向华胥宫走去。
推开雕龙松木门,宫内烛光冉冉,映上帝王僵硬的身躯,转眼后,破军的神色也变得僵硬了起来。
“你就是紫微宫第一战将,破军星主?”
守护华胥宫的侍卫少说也有两千人,此时横尸遍地,血流成河,血水直延到陛座前的红发少年脚下。
“天吾山周古?”
破军瞳孔陡然缩起,死死盯着把玩着金黄色心神的小猎风,神色一分分的冷凝下来。
“你天吾山也想要分一羹?”
闻言,周古嘴角浮起妖冶的冷笑,上下打量着破军,半晌开口道。
“你说错了,非是分一羹,从我天吾山出兵的那一刻起,大周注定已是我兄的囊中之物。”
破军没有说话,只是从腰间拔出了他的战刀,刀锋被鲜血洗涤过,再看不出原先的颜色,黯沉得令人心悸。破军举刀指向周古,从头到尾目光都未曾偏移开周古手中的心神,周古说的话他丝毫不在乎,他所要做的只是听从紫微的命令,带走杨广的心神。
看着缓步向自己走来的男子,周古止住笑,及腰的长发荡起一阵火风。深吸口气,周古强压下浓烈的战意,缓步走上陛坐,目光越过破军落到殿门处。
“破军星主,你可以出来了。”
小猎风天生好战嗜杀,玄天巅峰的破军无疑是个好对手,可这一战却不属于他。
破军止住脚步,就在这一刻,他的心中又升起不祥的预感,比之先前还要强烈几分。闪烁轻跳的烛火忽地一黯,庞大的身躯撞碎黑暗的夜色,飞扑向破军。破军高举战刀挑过头顶,低吼一声,迎向那柄赤红的巨斧。
皇者破军,每逢乱世必出。
武道蛇人的法宝现于黑衣青年手中,周身涌出如赤炎般的煞气,和青年的杀意融为一体,相得益彰。
天吾山中的破军星主战紫微宫里的破军,巨斧抗战刀,两股惨烈的战意从他们的兵刃上倾荡开,如此相似,只不过一股冉冉升起,另一股则已日暮西山。
青年一头黑发狂舞如魔,眸子通红,眼见斧钺被战刀一寸寸的压下,他的面庞上浮起如朝阳初升的红晕,而后如鲸吞般吸卷长气,道力聚于胸口,大喝一声。
“破!”
破军星主积蓄了数十年的道力终于在这一刻达到饱和,突破法天巅峰,踏足玄天。
玄天下品对玄天巅峰。
斧钺一寸寸地扬起,扳回劣势,手持战刀的中年人面色一如既往的平静的,可心中却已翻江倒海。眼前青年的一身道意他再熟悉不过,十四主星第一战神,北方破军,像极了当年的自己。世无长恒,便是星辰也有凋零的那一天,自己执掌破军已有万多载,战遍天地闯下偌大名头,可终会有走上末路的那一天。
那一天,莫非就是今日?
还未等他再想下去,年轻的破军星主已将突破时超越境界悉数酝于斧钺,又是一声怒吼,没有什么惺惺相惜抑或豪言壮语,破军星主纵身跃起,天头星光灿烂,北方天野中那颗破军星辰光华大放,如潮涌般没入他额心,而被他遮挡住身形的紫微宫破军一脸木然。往日对他无比眷顾的破军星辰在他最需要的时候,毫不留情的将他抛弃,不知是嫌他老迈,还是日复一日的赋予同一个人荣耀,万多年下来已然腻味。
总之,天上地下只会有一个破军星主,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
年轻的破军星主眸中闪过绝然之色,毫不留情地劈斩下斧钺,红光掠过,年迈的破军被劈成两半,心神从额心飞出,凄凄呜鸣着,盘旋片刻,尔后四散碎裂,火红的战意流泻于华胥宫中,转眼被黑衣青年收入额心。
“恭喜了,破军星主。”
端坐陛座的周古冷冷一笑,朝着破军拱了拱手。
即便成就真正的星主之位,破军也不敢对周古托大,收回斧钺,朝向陛座拱了拱手。
“天吾山中,你是第一个亲手摘夺自己星命者,只此一战,足以让你成为众星主之首。”
周古意味深长地说道,见着破军未曾动容,方才颔首道。
“你且回转西牛贺州,继续做那妖王去,勿要再打大周之战的念头。”
闻言,破军微微尴尬的一笑,转瞬收敛,神情肃穆冷凝,像极了先前那个独自一人从宫门杀到华胥宫的男子。
待到破军走后,周古方才站起身,看了眼宽敞厚实的龙椅,喃喃自语道。
“这张椅子果然舒服,怪不得那么多人想坐。只不过,人间的帝王再权势熏天,说不到底,终究不过一颗棋子罢了。”
丢开脑中的胡思乱想,周古莫名一笑,又看了眼脚下死不瞑目的杨广,紧握着那颗心神飞出华胥宫。
......
夜幕下的战场阒寂无声,周继君拨弄着那支“神笔”,面色从容,心中却忐忑着。
适才他耍了个花招,让四方天帝先入为主,以为拿到这支笔毫便能像驱神一般召唤出仙神妖佛。周继君也花了不少心思,可愣是没能从这“神笔”中寻出召唤仙神妖佛之法,想来驱神只是以笔毫为媒,除他以外,任何一个人都无法用上这支小毫。
“你想要什么?”
良久,玉皇第一个开口问道,他低低一笑,打量着周继君。
“却不知君公子今日前来,是为了图大周,还是为了报仇。”
“报仇”两字传入耳中,周继君瞳孔一缩,望向玉皇的目光愈发冷漠。离恨天上三十余载的清苦和孤独他永远不会忘记,也不会忘记玉皇的虚伪和狠毒。
强压下复杂的心绪,周继君将“神笔”收回怀中,目光逐一掠过四方天帝,半晌开口道。
“我虽已令门下两徒前往水陆大会,可能否重新得到席位尚难说,今日来此只为那阁楼席位。”
“水陆大会是佛家的水陆大会,那阁楼席位也是,公子不去水陆大会却出兵大周,似乎太过牵强了。”
看向周继君,后土大帝沉吟着道,弹指百年,如今的君公子已非当年那个身入她局中而不知的法天修士,百年后的他割据一方,兵锋所指,竟隐隐和几方天帝平起平坐。
“水陆大会的确是佛家的水陆大会,可为何各位陛下战于大周却不发兵大唐?”
未等后土回答,周继君接口道。
“垂天道上的巨头们已分得近半席位,剩下的席位人人觊觎,想要抢得则需拥有诸强莫及的势力,并且安然无恙活到最后。诸位于此开战,与其为争大周,其实不过是在像天地英豪展现你们的雄兵猛将罢了,不知君某所言然否?”
话音落下,额上已浮起淡淡皱纹的紫微冷笑一声。
“你本已得到阁楼席位,却突然离开长安,放任不管。君公子,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
“若我能料到会丢了阁楼席位,那我岂不是比圣人还要厉害?”
周继君从容道,而后举起右手,五万西征军同时向前迈出一步,横行肆虐于战场的鬼面骑也悬马而立,肃杀之气流转于夜色下。
“多说无妨,我有雄兵五万,愿助紫微陛下一臂之力。”
谁也没想到周继君会突然出言相助紫微,玉皇神色复杂,勾陈面容僵硬,后土低头思量,只有须发皆白的紫微先是一愣,尔后仰头大笑起来。
“好,好,无论你君公子打的什么主意,只要你助寡人占下大周,寡人许诺,除了周唐外,东胜神州皆是你君公子的地盘。”
三败玉皇,紫微的天帝气象正飞速流逝着,沉疴已久,又经大败,紫微再无法掌控他的天帝神位,须发皆白,已然老态龙钟。他将最后的希望全部寄托在这最后一战上,若是赢了,或许还有东山再起的可能,他只要赢玉皇一次,明知周继君心怀叵测,却也不去顾及。
“那么继续吧。”
听得紫微的空口承诺,周继君淡淡一笑,目光扫过后土和玉皇,右手落下。
五万西征军如猛虎出笼,奔入战场,原先处于下风的紫微星兵和黄巾力士得到两卫相助,气势大振,隐隐扳回了些劣势。奈何玉皇“点”出的天兵天将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甚难杀死,再加上勾陈星兵相助,一时也不弱下风。
这场大战横跨大周都城前的四府,从天明打到天黑,又从天黑打到天明,足足两日亦未分胜负。天吾山两卫第一次登上真正的战场,却在两名统帅的带领下,骁勇无敌,李车儿和步空堂早已杀红了眼,死于他们手下的天兵天将已近千人,两人似在攀比着,你杀一兵,我必斩一将,两人现身之处,天兵天将皆左鸟兽状散,无一兵一将敢撄其锋芒。
天头隐隐泛白,水陆大会第六日,大周地境仍旧酣战激烈。天吾山两卫虽也折损了近千人,可比起其余几方动辄万人的死伤,却也不值一提。
山坡上,周继君揉了揉眉头,没日没夜的衍算兵阵让他稍露倦容。
“公子,为何不尽全力?”
低沉的话音从身后传来,一身紫袍的青年缓步走来,却在周继君身后半步处停下脚步,面色恭敬。
“你可知我这一战究竟所图为何?”
周继君没有回头,漫不经心的开口问道。
“大周。”
紫袍男子不假思索地说着,话音落下,眉头却稍稍蹙起。
公子欲图大周在天吾山中早已不是秘密,可光看眼下的战局,且不说能不能战败玉皇和勾陈,即便胜了,可那大周也属于紫微和后土,五万西征军也只不过为人作嫁衣罢了。
周继君暗叹口气,眸中闪过失望之色,忽而想到一人,转头看向紫袍青年,幽幽问道。
“紫微,你从西牛来,临行前那离天机有没和说什么。”
“离天机......”
紫微星主沉吟着,目光眨闪,答复道。
“离天机和我说,此行东胜是紫微的大机缘。”
“他说的没错,本公子确实有一场机缘送你。”
周继君颔首笑道,嘴角浮起一抹欣慰,落入紫微眼中却让他没来由的生出几分嫉意。公子出兵大周,定然另有深意,紫微搜肠刮肚都未曾想出,却不料离天机一句话便让公子喜笑颜开,显然离天机已然猜到,就算没猜全,也远超自己......
下意识的,紫微捏紧拳头,就听耳边传来公子淡漠的声音。
“当日我于七州时候传尔等主星星意,可说到底,那星意只是伪星意。十四主星各有其主,而紫微星辰更是主星中的皇者,世间修炼紫微星意者虽多,只有一人能成为诸星中的皇者。紫微,你可知道现在的你离那机缘有多近。”
闻言,紫微身躯一振,目光落向战场那个满脸皱纹的老人。
打了两天两夜,仍旧是僵局,那天吾山大军虽厮杀奋勇,可每到战局关键时候却总会如潮水般退却,将战地让给天兵天将。
想到那个笑盈盈的君公子,紫微帝君不由咬牙切齿,口中传来痛感,却是一颗牙齿被他咬落,不作声响的摔落在地。
不能再拖下去了。
紫微颤抖着手,紧握着他的战刀,下意识的望向城头,就见玉皇怀中的那个女子正直勾勾的望向他,神情僵凝。
心中涌起浓浓羞臊,转尔化作怒火将紫微吞没。
即便只是一个被他视作玩物的女子,可勾陈眸中的怜悯和凄哀还是让紫微心头一疼。
坐拥重天俯视万物众生的自己竟让一个女人来可怜......
老迈的手重重按上坐骑,紫微转头看向后土,低喝一声。
“寡人取中道亲自去斩玉皇,还望后土陛下为寡人掠阵。”
后土微微一怔,抬起头,看了眼城上天帝,半晌,缓缓点头。
见着后土应下,紫微眸中重燃起火热之色,一马当先,率领三千紫微星兵冲杀城头而去。在他身旁,后土亦率领三千黄巾力士,为紫微掠阵。
老迈的眸子中,玉皇含笑的面容渐渐变大,紫微帝君深吸口气,强掠诸天星意,将他毕生修炼的道力悉数聚于掌中。
“玉皇小儿,可敢一战!”
“寡人说过,事不过三,紫微老儿,手下败将焉敢言战。”
玉皇淡淡的说道,感觉到怀中的那具娇躯正微微颤抖着,玉皇转头望向勾陈,指尖掠过她光滑的下巴,莫名一笑。
“怎么,心疼了?还是现在觉得后悔了?”
闻言,勾陈神色一僵,下一刻,她猛地聚起道力,双臂反绕,紧紧抱住玉皇的身体,将他制于城头。
“玉皇小儿,受死!”
看着用尽全力将玉皇制在城头的勾陈,紫微满脸的难以置信,刹那后,心底某处似裂开了一道口子,也不知是酸还是苦的情愫悄然流转,却是他从未品尝过的感觉。
可是战刀已然落下,接近百星的道力将玉皇和勾陈全部卷入刀风中,六分愧疚,三分不忍,还有一分连他也道不明的情愫回荡在心头。紫微摇了摇牙,硬是将杂念压下,战刀如流星,毫不留情的斩落。
就在刀锋离玉皇的额头还剩两尺时,一根青色的羽毛从心口蹿出,紫微身形凝滞,他这一辈子的宿命大敌正冷眼看着他,满脸讥讽,可近在咫尺的刀锋却再无法落下。
羽衣女子从他身后走出,看了眼神情呆滞的勾陈,又看向满脸平静的玉皇,幽幽道。
“若我不出手,你可躲得过?”
“若你不出手,这一战你便输了。”
玉皇轻笑着道,目光掠过城外山坡上的白衣男子,而后落向坠下城头的紫微,轻叹一声,扬起手臂将身旁呆了般的女子抛下城头。
“你这辈子为他而生,如今紫微身陨,你勾陈也随他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