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金喜带着关繇出去张罗,不一时就让人抬进一张条几。:
几案上三个红漆大托盘里全是切成拳头大小的酱肉,牛羊肉驴肉都有,还有姜汁蒜末麻油大酱这些调味品,都用陶碗装着,凭各人口味不同随意取用。两个蔑条筛筐里都是白面饼黄面馍,都还冒着热汽,叠着摞着胡乱混杂在一起。商成已经饿得心慌,条几还没放稳就先抢了个馍,当时被烫得嘴里直抽凉气,两只手来回倒腾着馍,看金喜和关繇一人抱着个大酒坛进来,称赞道:“老金的军需补给可真是好手段!才多少时候,就弄来这么多东西。还有酒?”
“不单有酒,还是好酒!商州的‘三日醉’!”金喜把碗在几案上排开,笑道,“这哪里是我的本事,是土匪给咱们备下的一一明天是闯过天的成亲日子,后面两个灶房里都堆满了好吃食,只是咱们没有会摆弄灶上手艺的人,怕是做不出席面。不过有几架烤羊不错,我挑了个七八分熟的,让他们烤好了送过来。”说话间关繇已然把一个坛子里的酒倾满了三个方壶里,又在炭炉上支了个铁架,把壶都放在铁架上,扒开火头慢慢加热。
商成三口两口吞了馍,拿张饼蘸了大酱就着牛肉大嚼,含混地问道:“咱们的兵呢?吃没有?”
要是换作别的长官,这正是奉承阿谀的好时候,什么“爱兵如子”、“爱惜士卒”之类的好听话,金喜能送上一箩筐,可眼前这个青年上司不喜欢这一套,金喜只好实打实地说:“除了警戒放哨的,其他人都在吃了。我已经交代过,让两什人赶紧吃完去把周边搜索的弟兄换回来。”
商成仰脸想了想,说:“不用换班了,让咱们的人都回来。天寒地冻的时节,漏出去的几个土匪也跑不远,明天一早就向左近村寨传我的令,要他们加强关防戒备,所有可疑人员一律押送下寨。有谁敢藏匿土匪,卢家人就是先例。”金喜答应一声,放下手里的吃食就出去安排。孙仲山坐在炉火边慢慢地掰着饼,担忧地说道:“大人,我心头总是在想军报的事情。我知道,大人这样做也有苦衷,剿灭闯过天的功劳怎么说都远比平了度家店土匪窝来得大,大人怕军士们吃亏,不得已才要谎报。可咱们毕竟只有百二十个首级,如今却要请差不多三百的军功,假如上面认真追求起来,虚功冒领的罪名一旦坐实”他抬眼望着商成,不忍把下面的话说出来:万一出事,商成只怕难逃国法追究军法惩治,即便最后留下一条性命,好不容易挣来的勋衔官职也保不住。
商成倒一点都不担忧自己的前途,咽了嘴里的吃食,说道:“这个倒是不用担心。大寨和边军指挥衙门都是白拣的功劳,不会出来作梗。卫府或者会起疑心,也可能会派人调查,但是咱们端了土匪窝,是真金白银货真价实的野战功绩,只是贪图赏赉报功时首级翻番罢了,出了事顶多落个申斥,了不起扣我几个月的工罚我半年的俸禄。”他伸着手背在斟满的酒碗边试了试温度,嫌烫就没马上喝,继续说道,“我想卫府为了求稳妥,多半会准了咱们的战果,然后另寻个缘由给我个教训。”说完端起碗抿一口,浓烈的香料味让他禁不住皱起眉头,放下碗对转圈斟酒的关繇道:“老关,你别弄了,也坐了吃。这屋里都是鲁莽厮杀汉,没那么多穷讲究,要吃酒各人即吃即烫。
商成虽然把话说得很隐晦,可孙仲山到底是个明白人,很快就琢磨出其中的道理:闯过天在西马直的事情,卫府未必就完全不知情,只是一来此事难以自圆其说,二来“死人”闯过天也没有公然打出旗号哨聚,三来地方上没报匪患,卫府压根就没理由发明令剿讨。如今商成带兵平了度家店砍了闯过天,其实也是帮卫府消除了一个大隐患。只此一条人情,卫府便不能追究商成谎报战功。想通这一层关节,他原本一直悬在半空的心也慢慢地落下来,掺合着与钱老三包坎闲扯了几句,转过脸悄悄瞄商成一眼,恰巧和商成目光一碰,两个人都是会心一笑。
不一时金喜把诸般事务都安排停当转回来。他除过带回来半架烤得外焦里嫩的山羊,还带回来两个檀木小匣子,摆在几案上揭开盖,匣子里都是一个个金倮子小银锭,金灿灿亮闪闪码得整整齐齐。屋子里几个人突然见到这么多金银,都有些惊疑,都停了吃喝盯着匣子看。
商成伸手掂了个金倮子,问道:“从闯过天屋子里搜出来的?你们找到他的密室了?”
金喜说道:“不是密室。闯过天在自己床底下挖了个坑,藏了一箱子钱,还有这些东西。是一个土匪领我们去找的,他想用这个换自己一条命。”
商成把金倮子丢回匣子里,伸手再抓个白面饼,一掰两边笑道:“就这点东西,也想买条命?他的命也太贱了吧。”
“金喜道:“这不是他的买命钱,就是想让大人信他。他说他知道闯过天把多年的积蓄都藏在什么地方,只要大人肯饶他一条命,他愿意领咱们去起那笔钱财。”
商成把半边饼蘸了酱,填嘴里鼓着腮帮子咀嚼,无所谓地说道:“说不说都随便他,想花钱买活命的事就别惦记了。他做土匪那一天就该知道,早晚总有砍头掉脑袋的时候。”
金喜犹豫了一下,再说道:“那土匪说,闯过天藏匿在那里的钱财比寨子里多十倍。大人,”刚说到这里,便被商成眼帘后两道冷森森的目光一刺,一股寒气骤然从脚下冒起,下面的话就再也说不出口。
“十倍?百倍又能怎么样?”商成神色平静口气平淡地说道,“要是杀人掠货祸害一方就能用钱赎罪,那还要国法做什么?”
看金喜脸色尴尬,面对商成的问题回答不是不回答也不是,孙仲山在一旁替他解围说道:“大人,孙哨其实并不是说有钱就能肆无忌惮胡作非为,他的意思是,既然这个土匪愿意将功赎罪,何不把饶了他一条命,给别的土匪树个榜样,让他们知道,改邪归正才是正经出路。这也合乎朝廷的体例。毕竟燕山自中唐之后就匪祸不断难以根除,又靠近草原,土匪两边流窜,尽剿很是艰难。为了消弭匪患,朝廷历来都是又剿又抚,剿抚并重”
商成截断他的话:“不需要树榜样!西马直也没有抚的说法。谁敢在西马直兴风作浪,度家店土匪窝就是他们的榜样!两位千万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们是边军,是军人,我们的职责就是抵御外虏绥靖地方,就是保卫这片土地上的乡亲父老!谁敢在这里兴风作浪,等待他们就只有一条路一一死路。”
他突然拔高了声音说话,口气又很严厉,正拿着金倮子银锭做比较的钱老三和关繇都有些发愣,再看孙仲山和金喜都是满脸紫胀身体挺得笔直两个人还没明白商成究竟为什么事发这么大脾气,人已经不知不觉地站得笔挺。
包坎也随着众人站起来,就手把一张剖成两片里面夹着牛肉的饼递着商成,自言自语地小声说道:“怎么石头还不回来?不会又瞧上哪家的小娘子了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商成脑海中一震,已然醒悟过来,包坎这是在点醒自己。剿抚并重是朝廷的国策,自己刚才的话虽然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可无疑是在和朝廷对着干,传出去虽然不至于招来灾祸,可要是遇见有心人一一比如他马上就会得罪到底的燕州卢氏总之不是好事。思量着已经转了口气:“其实我也知道,你们两位都是好心,秉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心意,想让我少造杀蘖。我又哪里是个残忍好杀的人呢?要是这些人不为非作歹,或者是真心诚意改过自新,我也可以给他们留条活路。不过度家店这些土匪不能饶!一一剿抚并重,‘剿’在前‘抚’在后,先有‘剿’然后才有‘抚’。不给土匪们点颜色看,他们还不知道本校尉的刀有多锋利!来人!”
随着他的话音,两个在门口站岗的边兵立刻站到房门前。
“传令:起火把,两刻后所有兵士乡勇在寨门前集合,我要用土匪的人头祭奠战死的弟兄们!”
忙完一切,时辰已经约莫到了亥末。商成也没让大家各自寻找住处,都叫回“议事厅”议事一一战报明天一早就要发出去,必须马上拿出个象样的东西。商议了一阵,在绝大多数细节和整个战况上都形成共识之后,大家又公推孙仲山和关繇执笔,无比要作一篇漂亮的文章。两人商商量量搞到下半夜,黎明将近才拿出一份很有分量的漂亮报告,交给商成签了随身印信,天一亮就派出两步骏马直奔北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