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帐里骤然爆发的欢呼声惊动了营地的值勤哨兵,很快地,一个小军官就带着两个兵过来查探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怎么回事?什么人在这里大声喧哗?”
随着这低沉中带着威严的一声询问,刚刚还在跺脚振臂大声鼓噪的边兵们立刻就安静下来。看着立在帐篷中间面无表情的值勤军官,再看看帐门口分左右持矛肃立的哨兵,大家这才意识到,这里是纪律森严的军营,是枪矛如林营帐接地连天的莫干大寨,自己如此喧嚣吵闹,后果不堪设想,要是认真追究起来,挨皮鞭军棍都是轻罚,贯耳游营甚至砍头示众也不是不可能!
值勤军官一双小眼睛里迸着冷森森的寒光,把四周手僵脚硬犹如石雕木刻的军官兵士逐次审视一回,最后落在文沐身上。他一手扶着腰刀,一手背在手后,朝文沐微微颔首,冷然问道:“大人知道刚才是谁在大声喧哗吗?”
文沐这个时候也是后悔得不得了。这事不能怪别人,要怪就怪他自己,是他把玩笑开过头了的!以商成在这些人心目中的地位,他绝不该开这样的玩笑!可现在事情已经出来了,说什么都晚了,最要紧的是想办法弥补,看能不能大事化小事他不能让这些人因为自己的一句玩笑话而去吃军法!
他朝值勤军官拱下手,略躬了身,低下头解释道:“是我说话不小心”
“不关文校尉的事。”孙仲山上前一步对值勤的什长说道,“是因为我刚刚进了勋衔,大家为我高兴,一时就忘了这是军营违了军令。这事情本来就因我而起,而且作为这里的校尉指挥,也是我号令不严才致使兵士们违禁。”说着他横臂行个军礼。“孙复举止不谨治军不严,诚心领受军法。”
钱老三也反应过来,站铺边脚地里急急地说道:“还有我。钱狗剩行什么不治军那个不连,”他还想学着孙仲山行军礼,胳膊抬起来才发现自己是精光着上身,手忙脚乱中干脆抱拳作揖一个长躬,“我也诚心领军法。”
石头扎手扎脚也想过去请罪,还没迈步,就觉得有人在自己裤脚上轻轻扯了下,低头一瞥,商成已经半坐起来,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示意他别动。人多不见得就一定会“法不责众”,要是大家一拥而上,让值勤军官误以为这是想靠着人多威胁他,事情才真正是麻烦了。
那什长半侧着身,没受文沐和钱老三的礼,嘴里淡淡地说道:“恭喜孙校尉进勋。”他嘴上说恭喜,脸上却没半分“恭喜”的神色,稍微一顿继续说道,“但孙校尉留心,这里是军营,扬声笑语蔑视禁约,是杀头的罪!”凌厉的眼神在几个人身上一转,“这回我不追究,再有一回,几位就等着行刑队的红缨子大刀片吧。”说完话还了孙仲山一礼,看都没看其他人一眼,昂首出了营帐,领着两个把门的哨兵去了。
直到再看不到几个值勤兵士的背影,压在众人心头的那颗石头才算真正落了地,一片如释重负的吁气声中,赵石头恼恨地骂道:“文校尉,我们可是差点被你害死了!你说你除了会丢开粮队去抱粗腿,还能不能不干点好事呢?”
“石头!”孙仲山呵斥了一声,“你说的什么话?不会说话就闭上你的嘴!”
文沐苦笑一下,也不替自己辩解,走到商成身边坐下来,问道:“伤口利索点没有?”
商成在裹着生步的胸口按了按,笑道:“小伤,没事的,再歇两天就该差不多了。大将军和冉将军的伤怎么样了,知道不?”那天他去救断后的孙仲山他们,结果自己也陷进了突竭茨兵的包围,要不是陈璞带着人拼死相救,他们这些人多半已经战死了。也就是为了援救他们,又死了几十个兵士,连陈璞自己也挨了一刀中了三箭。
文沐摇摇头:“不清楚。”
商成惊讶地问道:“你没和大将军他们在一起?”他看文沐气色红润,青袍鞋帽也穿戴得整整齐齐,还以为他没象自己这样被关进休养营等着接受讯问勘察哩。
文沐笑道:“我也是昨天才‘放’出来的。左路军大败,跑回来的军官都要先接受知兵司的验察。你知道,出事的当晚我才到的左路军大营,后来的事情又一路都有佐证,几个人的笔录相互一对照,自然就没事了。”说着压低了声音,“冉将军就麻烦。他是左路军军务参赞,不少事情都是参与过谋划决策的,如今已经被拘禁了。”
商成一怔,马上皱起眉头问道:“他不会有事吧?”虽然他觉得冉临德作为一个军务参赞并不是那么称职,但是他还是对这个人很有些好感。
文沐摇头说道:“不好说。他是单独拘禁的,我也没见过他,只听说他写的两份左路军战事检查都被行营驳斥了。”
商成巴咂一下干裂的嘴唇,朝放水罐的角落望了一眼,又把目光转到正在找包坎讨要金镯子的石头身上,轻声说道:“石头说话莽撞,你可别朝心里去。回头我替你教训他。”
“怎么会?我又不是个小气人。再说那事确实是我做得不对”文沐低垂着目光说道。说起当初在阿勒古河畔他私自丢下后队不管的事情,他的心头就涌起一股悔恨。他当时真不该那样做啊!虽然粮队没事,可他毕竟辜负了商成的信任,还罔顾了商成的军令,就为了去巴结唉!直到现在,他都还能从赵石头钱老三他们的眼神里看到猜疑,从他们的言谈里感觉到疏远,就算是和他很谈得来的孙仲山,对他的态度也是恭谦多于亲近。就象眼下,他特地来给他们报喜,本来也有个趁机会弥合裂痕的心思,可这些人看见他,就宁可把满心的喜悦压在心底,也不愿意过来给商成贺喜,他们这样做其实也是告诉自己,他们不想和自己一起分享这桩喜事他眯缝着眼睛盯着脚边的青草,想对商成说句诚恳致歉的话,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却总是张不开嘴,最后只好长长地叹了口气。
商成瞥他一眼,笑道:“还想着那事?”他慢慢揉着肩膀上有些发痒的伤口。“老实说,我多少也有点生气。你也是老兵,兵马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道。当然你也有你的苦衷,当时那些军官的命令你也不能违抗,可你就不能变通一下?比如说派点人护送他们,让他们先跟上来?当然,这其中也有我的责任,是我疏忽了,让你负责后队的时候,也该给那些军官们说清楚,让他们不能乱了队伍的指挥号令。所以在这件事上,咱们俩都有错,论说起来,我的错在先,错误也更大。”
文沐心头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根本就接不上话,只能勉强在脸上挤出点苦涩的笑容。
“在西马直的时候,我也办过不少的错事,有些是不明白道理,有些是不了解情况,下马伊始就对着这呀那的指手划脚,叽里呱啦地下命令瞎指挥,下面做事的人也不敢和我争论辩解,就任凭我胡闹,结果事情没办好,还花了不少的冤枉钱。”商成象是想起了什么可笑的事情,抿着嘴摇了摇头。“后来我就和他们说,这世界上没有什么都知道的人,也没有什么都精通熟练的人,我要是做得不对,他们就该直截告诉我,要是我坚持错误的看法想法,他们就该拒绝执行我的吩咐。后来就好了,我吸取教训,再不乱说话,他们也知道驳斥反对我错误的观点,再后面的事情就越来越顺手。”他停下话,偏着脸看着文沐,真诚地说道,“所以以后你要是看见我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就一定要直截了当地告诉我,不要因为我的勋衔比你高,就把话埋在心里一一你把实话告诉我,指正我的错误,才是我真正的朋友。”
文沐这才听出来,商成噼里啪啦一大篇话,最后这句才是要点一一商成把所有的过错都揽过去了!
他的胸膛里蓦然涌动起一股热潮,鼻子一酸,眼眶也变得湿润起来
他赶忙低下头,手里使劲地掐着几根草叶子,拼命遏制着自己激荡的情绪。
半天,他才恢复了平静,舒着气抬起头,对商成笑道:“看,我还说来给你报喜的。是这,我上午听到行营里的一点风声,你马上就要晋升了,去燕山左军第四旅任旅帅。”
商成楞住了。他刚刚睡得迷迷糊糊,是被帐篷里的喧闹声吵醒的,所以并不知道这条消息。
他立刻问文沐:“真的假的?昭远兄,你可不能拿这事和我乱开玩笑!”
“我又不是喜欢嚼舌头的婆娘,怎么可能干这种事情。”文沐难得地说了一句不那么文雅的话。“只是消息,我还没看见正式的公文,不过消息应该是可靠的一一我见过行营分发各有司的备选名单,你的名字列在第一位。咱们再见面,我就该称你一声‘商旅帅’了。”
文沐走了。
商成笑着接受了来自自己的朋友和战友们的提前祝贺,然后就一直闭着眼睛躺在地铺上思考。这可是一旅的主官啊,他能感受到肩头上那份担子有多么的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