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看高小三惊呼了一声和尚,便如遭雷击一般呆立不动,脸色又红又白半句话都说不出来,知道是自己乍然出现让他临时回不过神,笑道:“小三哥,你回了燕山怎么都没去找我?要不是刚才在街市上遇见张小哥,听他提到你,我都还以为你仍旧在上京哩。:
怎,不愿意让我进去坐坐?”
高小三这才如梦方醒。他是十分机警的人,看商成幞头直衫一付平常人打扮,就知道不能暴露他的提督身份,也不多话,拱手一个深揖,蹑脚趋步就把商成让进雅室。
雅室里还有两个人,都已经站起迎接。其中一个四十来岁的人商成认识,是刘记的帐房姚先生,两年前在屹县时曾经有过两次交道;另外一个人大约三十岁上下的年纪,头上戴的紫色臻罗软裹幞头上缀着块羊脂玉,一件月白色对襟直衫用的是钮纹南绸,一身装束精干利落,虽不奢华却足显富贵。这人手里捏着一把苏折纸扇执在胸前,脸上似笑非笑,微眯着眼睛看着高小三如此恭谨地把商成迎进来,眼神里禁不住掠过一抹诧异和疑惑。
商成朝两个人拱了拱手,先对姚先生说:“先生一向可好?”转头望那个生面孔,高小三赶紧介绍:“大这是上京平原府永盛昌的袁池袁掌柜。”又对满脸讶色的两个人说道,“这是商公。”
袁池还了个礼,矜持地一笑说道:“原来是商公啊。”
自商成进门,姚先生就一直紧皱起眉头思索,这时候身上陡然一颤,顿时满脸胀得通红,神色惶惶地不知所措。他向后退了一步似乎要行大礼,手忙脚乱中想避开几案时竟然忘记背后还摆着张鼓凳,就听哐地一声响,顷刻间凳倒案斜杯翻壶倾乱得一塌糊涂,这才清醒过来,就势一个长揖,颤着声气说道:“商君”
袁池面带笑容冷眼旁观,虽然脸色还是从容自若,心头却禁不住惊疑不定。虽然刘记最近一两年里每况愈下;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到现在依旧是燕山数得上名号的大商贾。眼前这个形容这位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让刘记在燕州的两个头面人物面都是一副恭敬到谦卑的神态?心头思量着,也避让出来,正容说道:“商公远来,我等未曾远迎,务必包涵!请商公上座。”
他说这话一是试探二是客气,本料想凭着自己上京袁家的名号,商成必定要坚辞客套一番,谁知道商成呵呵一笑也不推辞,转过几案就大喇喇地坐了,还抬手招呼道:“都坐吧。小三哥和我关系非同一般,姚先生又是老相识,咱们平常见面就不要那么多规矩。”他望了袁池一眼,又说道,“就是袁掌柜一一我和你们永盛昌也不陌生,当初也有一段故事。”
袁池被他一句话说得懵懵懂懂,脸上陪着笑和姚先生在几案两边打横坐下。高小三快步走到门口,对兀自张口结舌的张小急急地吩咐:“快,上茶坊里最好的团茶,最好的果子点心!不拘价钱只管送来!要快!”张小嗫嚅着刚想说话,手里就被塞了个冰凉物件,掂量着轮廓重量就知道是个两许重的小银倮子,马上换了一副笑脸,答应一声飞也似地下楼去预备。
商成等高小三在姚先生身旁坐下,才问道:“小三哥,你什么时候从上京回来的?”
高小三立刻站起来拱手垂头应道:“告商公,我是年后回的屹县,这月初四才到的燕州。”
“我在你们店里给你留的话,你没看见?回来了怎么不去找我?”话说出口,商成也明白过来其中的缘由。他现在是代理燕山提督,高小三一个良善商户,有事没事的怎么敢去提督府找他?他马上改口说道,“我知道了。这不怪你,是我考虑得不周。”点手让高小三坐下,问道,“家里都好吧?”
高小三又站起来:“都好。”
商成知道,如今两个人的身份地位相差得实在是太远,高小三在他面前拘谨得根本就放不开手脚。包坎是这样,石头也是这样,如今高小三还是这样,难道说一个人的地位身份真就有那么重要?他在心里默默地叹了口气,转过头问袁池:“袁公是上京永盛昌的人,不知道你认识袁澜袁大掌柜不?”
商成和高小三说话,袁池在旁边早已经是惊诧莫名。他知道高小三是刘记眼下最得用的后起之秀,刚刚二十出头就已经升了货栈的大店掌柜,从燕州向南直到上京,所有生意都是他在打理,怎么说都算是少年得志。就这样精细干练的一个人,在姓商的面前却仿佛是个犯了错的私塾蒙童,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不仅答一句话都要离一回座,居然连口大气都不敢出一一这姓商的到底是个怎样了不起的人物?再看刘记的大帐房,也是侧身签坐俯首垂目,战战兢兢如临大宾他凝思着商成的来路,微微低头目光注视着几案上的几碟子干果细点,谨慎地说道:“那是我大兄。”
“哦。”商成说道,“袁大掌柜现在在什么地方?还在青州么?”
“我大兄去年夏末去了杭州。”
商成笑道:“他倒是会挑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他猛地记起来这时候说不定还没有这句描绘苏杭秀丽的赞誉之辞,急忙煞住话尾;神色一时间也有了几分不自在。另外三个人倒没听出什么不对。袁池折扇敲着手心击节笑道:“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商公好文采!”半天没说话的姚先生这时候也缓过颜色,笑着凑趣:“大商公之辞,与前朝白乐天所言有异曲同工之妙!香山居士曾言,‘杭土丽且康,苏土富而庶’,说得便是苏杭之秀美。他的《忆江南》有‘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的诗句,描绘的便是杭州胜景;又有‘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早晚复相逢?’,夸赞的便是苏州的繁华。在他的《答微之夸越州州宅文》中提到‘知君暗数江南郡,除却馀杭尽不如’,说的就是杭州;‘甲郡标天下,环封极海滨’,言的就是苏州。不过,虽然白乐天对苏杭二州极尽推崇,却终究不如商公这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精妙到毫厘啊!”
袁池点头道:“姚先生所言极是。前朝任华在《怀素上人草书歌》一诗中也有吟唱,‘人谓尔从江南来,我谓尔从天上来’,虽然高格奔逸,却比不了商公‘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来得澹澹渺渺有仙气。”他还不清楚商成的身份。不过他也是精灵人,瞧着高小三谨慎应对,姚先生又是曲意地逢迎,也随声附和,小小的马屁不过是信手拈来。
商成哈哈大笑,执了婢女刚刚送来的馨香茶汤,先给姚先生和袁池面前新换上的茶盏里斟满,又替高小三也倒上,说:“那咱们是不是当为这话浮一大白?一一先以茶代酒,回头我请客,城里的大饭馆酒肆,你们随便挑地方!”说着端起自己的茶盏环示一圈,自己先喝了一大口。
袁池浅啜了一口,放下茶盏问道:“商公和我大兄是旧识?”
“差不多算是老交情吧。”商成倒没刻意隐瞒自己的身份,直截说道,“前年夏天,我在刘记货栈打过一趟短工,是从屹县赶驮马到渠州;你大兄当时就在那支驮队里。蒙你大兄看得起,三番五次请我去给他帮忙。虽然我当时有事脱不开身,不过一直都很感激袁大掌柜的一番情义”
袁池已经惊得呆住了,半天才张口结舌地说道:“你,你是你是商,商”
高小三欠身小声提醒:“这是商公。”
袁池一张颇有几分秀气的白净脸膛红了青青了白,蓦地一挺身就要站起来重新见礼,商成一把拽住他,说道:“坐坐坐,你一站起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话了。都是熟人,象平时说话的情形就最好。”看袁池浑身不自在地拿捏着坐了,他又问道,“你怎么来燕山了?你们,”他指指袁池又点了下高小三和姚先生,“你们在谈生意买卖?”
姚先生没说话先叹气,高小三就苦笑着说道:“不是生意,”他也叹了口气,“不过也算是买卖。我们货栈把永盛昌的货丢了。”
“哦?怎回事?怎么把袁掌柜的货丢了?”
高小三又是一声长叹,有些难为情地说道:“还是前年的事情了”前年秋天,就是他和商成在这里见面的那段时间,永盛昌有批毛皮和药材委托刘记托运去南方,结果货栈的驮队还没出燕山,就在燕南遭了劫匪,不仅损失了数十匹马匹,还死伤了十来个伙计驮夫,货物也被土匪抢劫一空。刘记这两年本来就在艰难维持,遭此打击更是雪上加霜,在老东主病倒的情况下,几个大管事忍痛一连盘出去南边几个分号,才把伙计的抚恤还有驮队其他货商的损失弥补上;可再想赔永盛昌的大宗款项就是有心无力了。高小三去年大半年都呆在上京,就是为两家协调解决这个事情。钱是肯定要赔的,但是刘记希望永盛昌能看在双方多年亲密合作的情面上宽容些时间,等刘记缓过当下这口气,一定连本带利地还上
看话题又转到生意,袁池立刻就很精明地拒绝了刘记的哀求。永盛昌已经给了刘记一年半的时间筹措资金,就算两家情分再好,现在也断断没有继续让刘记拖欠下去的可能。要是刘记没钱,完全可以用上京和燕州的分号抵赔偿嘛。他袁池来燕山不就是为了这个?
可刘记怎么可能答应这样的条件?这简直就是在断刘记的根!
但是货栈理亏,又拿不出钱,只好让高小三和姚先生来燕州继续和袁池商量,看能不能用南边嘉州和泉州的分店作抵。
可这个条件永盛昌也不可能答应。他们在那两个地方都设有分号了,再要刘记的店铺作用不大?就算上京的刘记分号都不是很紧要,关键是燕州的分号。永盛昌要抓住这个机会进入燕山!
在这个事情,商成帮不了什么忙;他也不想插手这个事。做生意嘛,有盈自然就有亏,有茁壮发展自然就会破产倒闭,要是刘记真迈不过这道槛,那也只能怪他们自己一一他们要借助某个官员的势力去谋求不该有的利益,当然就得准备着因为官府的人事变动而跟着倒霉运。
商成的明确表态让高小三和姚先生很失望。他们刚才还以为能凭着高小三和提督大人的情谊,让永盛昌知难而退,谁知道
傍晚,商成在醉仙楼宴请了高小三他们,几个人各怀心事吃喝一通,等酒足饭饱宾主尽欢话别时,他把高小三拉到一边说:“我找你本来就有事的,可惜你年前没回来。是这,前头有人送了我一些犀牛角和灵芝;我问过大夫,这两样药都能治大热,又可以强心定惊,正好对你媳妇的病症。我还找大夫讨要了一个方子,里面有几味难买的药材我也找齐了,剩的到处都能寻到。这样,回头我让人给你送店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