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霍士其已经了无睡意,大睁着布满血丝的眼睛,浑浊的眼神迷迷濛濛盯着火堆,也不知道在思虑什么心事。段四坐久了,觉得身上僵冷得有点熬不住,站起来扭胳膊踢腿走了几步,小声问:“十七叔,要不要吃点东西再睡?”
他这么一说,霍士其也觉得肚子里空落落地饿得难受,舔了下干燥的嘴唇,问道:“除了羊肉,还有什么能吃的?”
“您等着。”段四说着话就笑嘻嘻地去。不一刻又拿着几块馍和饼回来,分了两个饼给霍士其,笑道,“知道您现在受不了羊肉的膻腥,我给您夹了几块干牛肉。这里还有两葫芦酒,咱们俩把它分了。”腰里摘下个葫芦,先递给霍士其。霍士其只喝了两口就把葫芦交还段四,说:“我不大善酒,有两口祛个寒意就好,剩的你都喝了吧。我就吃这肉馅饼子。”段四一笑,也不再劝,接了葫芦擦也没擦就仰头吞了几口,哈了口酒气,就势便坐下来,拿了个肉馅馍大嚼。
霍士其不说话,就是默默地撕了饼子慢慢咀嚼。通过刚才的一番交谈,他已经看出来了,这个段四虽然相貌平平毫不出奇,可天分必然极高,眼界虽然不广但是有经历有蹉跎也有些识见,说不定还读过一些书,就是被滚刀肉的臭脾气和上下不尊的一张嘴给拖累了,所以平常人晃眼过去只把他当个浑赖兵痞看待。好在和尚有眼光,把他提拔了起来,慢慢地磨砺点时间,说不定也是钱老三郑七那样的造化。想到这里他心里不由得发出一声感慨:亏得段四是遇见了和尚,不然这辈子可真是要被埋没了
感慨还快就化做一声长长的叹息。离开莫干已经一天半了,也不知道那边的情形到底怎么样了,和尚亲自领兵断后,到底是逃出来了还是没逃出来呢?要是和尚有个好歹
呸呸呸!他立刻为自己的错误念头而一连啐了自己好几口。把他娘的,和尚是什么样的人物,怎么可能倒在莫干那座破寨子里?
可越是不让自己去想,思绪还偏偏就黏在这上面撕扯不开。他的长处在公文往来和钱粮帐册上,为大军征发民伕筹划粮草支应后勤绝对没问题,军务上的事则完全是个门外汉。他知道,如今莫干的局势是万分险恶,可到底凶险到个什么地步、大军会不会折戟沉沙、和尚有没有可能逃出生天这些事他一样都估量不来。攥着半拉饼子思索半天都没个要领,又只好找段四求教。
段四停下吃喝,仰起脸想了下,说:“十七叔,我要是说大将军吉人天相必然能遇难呈祥,那是骗您。可要是和您说大将军是壮士一去兮不复还,那也是骗您”
霍士其苦涩地一笑,说道:“没事,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段四把手里的馍和葫芦都搁到腿边,绷着脸半晌不开腔,一只手慢慢地扳着另外一只手的关节,完了又换只手继续扳扯,一声接一声的咔吧碎响听得霍士其心头砰砰乱跳。心烦意乱中就听段四的声音又冷静又空洞:“这个断后肯定难断,这是不用说的。咱们在莫干只有一万人不到,还分做三处驻扎,敌人却有两万五千朝上一一黑水西一万五,白狼山里五千,北边连莫干残兵带黑水城守军,至少也是五千。敌人全是骑兵,我们的骑兵只有三千,还拖着一千多民伕”说着他苦笑地摇了摇头,长长地叹息了一声,“想全军退到鹿河老营,神仙也做不到。”
随着段四的话,霍士其就觉得一股寒气从头一直漫到脚,一颗心也渐渐地沉下去。和尚就这样完了?
一个声音立刻在他心底呐喊起来:不!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因为他绝不相信和尚就这样完了!
虽然感情上无法接受,但是理智告诉他,和尚生还的机会的确很小。他现在才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商成会在昨天下午一连下那么多道命令,为什么会破格擢升自己和孙仲山,为什么会提拔孙奂和邵川。连带着,他也终于相信商成是下了决心要杀李慎一一和尚自己也知道再回燕山的希望渺茫,那一连串的人事任命,其实就是在安排身后事了这样,不管今后是谁接替和尚执掌燕山,只要有孙仲山、孙奂和邵川他们在,和尚在燕山中军化了一年多做的努力付出的心血就能保住;而处置李慎,也是替燕山卫除掉这个祸害挤掉这股脓,为后面的燕山提督去掉一块拦路石。他甚至能体会到这其中和尚对自己的曲意维护和淳淳情谊。有孙仲山孙奂他们维护着,以后霍家断断不会有什么大波折;新来的提督感念自己除掉李慎的人情,也会对自己另眼相看
他的心中蓦地涌起了一股热流,眼睛里立刻噙满了泪水
和尚!
“当然也不是没有丝毫的机会。”段四停了一下又说道。
这话简直就是霍士其这辈子听到的最美妙的天籁!他直接问:“那和尚还能逃出活命来?”因为太过惊喜,他甚至都没顾上在人前尊商成的官讳,当然更不会去追究段四说话的毛病。他完全没有察觉到,段四这一停一顿先抑后扬,明显就是在茶肆酒楼里说大书的艺人们调动观众情绪时的惯用手法一一坊间谓之“掐关子”。
段四很笃定地点了点头:“机会很大。大将军昨天一连下了几道军令,黑水渡口和白狼山的营盘里不许留下任何东西,莫干寨里堆积如山的粮草军需却不许携带更不准烧毁,十七叔以为,大将军这样做是为了甚?”
霍士其急得抓耳挠腮。为了甚?管他娘的为了甚!他只要和尚活着出草原!
“此乃疑兵之计!”段四说。只可惜没有“是也”这个语气辞做注脚,未免美中不足。更可惜现在是半晚,又是在宿营地,他的声音还压得低,缺乏那种一语既出满座皆惊的豪迈气势。“您想,黑水河西岸的敌人已经被大将军打怕了,吃亏吃多了,如今定然是杯弓蛇影惶惶然不可终日;东庐谷王在白狼山里一住就是十来天,前有强敌阻挡道路,背后却没有赵兵尾随追击一一可没有追兵的话,大将军又为什么要做挡车的螳螂?前思后虑,东庐谷王难免就要疑神疑鬼;他疑神疑鬼,自然就会愈加地谨慎小心;他愈发地谨慎小心,当然就不敢贸贸然地追击大将军,总得把前因后果都考虑清楚明白才敢有所举措”
段四讲“大书”的水平一般,说话也是半文半白,不少地方用辞也不恰当,可意思终归是明明白白。他才说到一半,霍士其就已经明了。他在军事上不行,并不是说他连疑兵之计的道理也不懂,跟在商成身边大半年,也没少听人讲解战例譬说战事,几相比较自己琢磨,也觉得段四的话都说在理上。虽然商成还是有危险,可毕竟也有机会。
只要有机会就好!以和尚的沉着机敏,还怕出不了草原!
这样一想,压在他心头的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也就稍微安稳了一些。
他这才发现段四是在借着说军事的机会给他“讲大书”,偎着毡毯学着将军气度从容一笑,正色说道:“书讲得不错,就是没口香茶汤,所以不能给你赏钱。”
段四也是呵呵一乐,重新坐好,把馍拿起来拍拍灰继续吃。
霍士其问他:“你读过书?”
段四摇了摇头:“没。祖坟上没那股青烟,更没钱供我读书。”又说,“我爹娘过世早,靠着众街坊给口吃的我才没随他们去。少年时不更事,跟人在草原上贩过几次私盐,后来私盐头子在端州被人指认出来,一伙人全被抓进大牢。我当时年纪小,还不满十五,来捕人的差役发善心,就没抓我。这以后我也不敢再贩私盐了,就回了西马直当猎户,直到前年随大将军进草原。”他喝了一口酒,把葫芦递给霍士其,看霍士其摇头不接,就收回手来继续说道,“读书还是去年的事。当时我和田小五还有苏扎住一个屋。您知道的,当兵的都苦,上差就是值岗,木头桩子一样一站就是四五个时辰;下了差除了训练就是训练,能把人闷死。军营里不许喝酒耍钱,没军官手令,营门都出不去,更别说上街闲逛了,只能在屋子里盯着方梁发呆。我从小没长辈管教,哪里受得住这闲?无聊起来,看他们俩一天到晚抱着书本认字,我为了打发时间也就跟着学了。”说着咧嘴一乐,“不瞒您,我比苏扎还有田小五认的字都多,眼下看个文书没问题,就是写的时候经常有字记不实在。哦,对了,字也不能给人看一一”他抬起手五根手指头杈开向下,“就和王八爬差不多。”
霍士其仰头一笑。他的字以前也是王八爬,去年中秋磨着商成写了一套楷书大贴,比着书贴临摹了几个月,现在才总算能拿出来见人。因为自己有过字丑不敢见人的经历,所以听段四说起这个事,便觉得无比亲切。
他笑着问道:“你说你比田小五识字还多,我瞧着你的见识也不比他低,那你怎不和他一样下去带兵呢?”
“大将军之前也问过我。我暂时还不想去带兵。”
“哦,你不想去带兵?这其中有什么说法?”霍士其有些好奇地问。
“带兵的事我不着急。大将军说过,和突竭茨人的仗并不是打个东庐谷王或者黑水城就算完的,也肯定不是一两年就能打出个结果的,说不定要打几年十几年,甚至可能要打上几十年。所以我不操心没仗打,更不操心没机会挣功劳。我想吧,大将军肯定不能一直在燕山,也不可能把我一直带在身边,所以我得抓紧这机会在大将军身边多呆段时间。”说到这段四也笑起来。他说,“跟在大将军身边,能学到的东西更多,比下去带兵更好。带兵是磨练,这里是”他搓着手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半晌才打了个比方,“这就象县学州学里读书一样。下去带兵要是读县学的话,那跟着大将军就差不多是读州学了。”他马上就觉得这譬喻不恰当。跟大将军怎么能是和州学“差不多”呢?这明明比州学好呀!可比州学更好的是什么地方,他偏偏又不记得了。
挠了挠下巴,段四又说:“另外,我还有个心思,想趁着在大将军这两年,多看点书。”他突然变得扭捏起来,半天才说,“我很着迷书本上说的那些人和事。”当然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并不仅仅是这样。他的想法还要多得多。
虽然段四没说,可霍士其也明白他心里想的是什么。大赵军制,普通人从校尉晋升将军时异常艰难苛刻,假如不是战功特别卓著的话,那就须要经过吏部兵部的反复勘察甄别,而其中的奥妙区别到底在哪里,只要看看邵川的事就能明白少许。邵川有两件事在燕山卫军中可谓是众所周知,一是他整整十年都没能在勋衔上更进一步,二是他不识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