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初三,东元帝五十圣寿。
依照中原“男不庆九女不庆十”的古礼,东元帝今年满五旬实岁,礼部禀宰相公廨之命,早在去年年中就传书告示天下,号召各路州县要大张旗鼓“共为天子寿”。后来又有燕山渤海两个卫镇连败突竭茨,郑国公孙复踏破黑水城,越国公郭表大掠突竭茨祖庭,几番大捷顿时军民齐齐振奋。这些不仅是立朝以来罕见罕有的大胜仗,更是在东元皇帝的“文治武功”上浓墨重彩地添了一笔。这不仅是东元帝的帝王功业,也是朝中文武百官的光彩,因此去年十一月吏部侍郎薛寻作了一篇洋洋洒洒的颂君赋,提出不仅要把天子寿诞办得气派排场,还要献俘阙下掖门阅兵,登时就获得朝堂上下朝野内外的一致嘉许。靠着这两条建议,薛寻为自己博得一个“干练能臣”的美名,在六部里的声望也是日渐高涨。据说,他很有可能要接替请辞还乡的董铨出任门下侍中。至于原本最有希望成为门下侍中的户部左侍郎叶巡,因为这家伙以前得罪了不少人,又在正旦大朝会上有大放厥辞的嫌疑,高升一步成了文华殿大学士之后便被派去渤海卫劳军。可户部是六部里非常重要的衙门,叶巡不在,部里的很多事务都不能得到及时的处置,为了保障政务畅通,朝廷在年后就很快地任命了新的户部左侍郎。这就是说,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叶巡再也不能再象过去那样对朝中事务指手画脚,而只是挂个大学士的虚衔在京城混日子。再考虑到叶巡糟糕的人缘,即便是最乐观的人也不会相信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是的,他的仕途已经完蛋了!
薛寻成了能臣,礼部却因为他的两条建议忙得四脚朝天。不管是“献俘阙下”还是“掖门阅兵”,都是朝廷重典,本身就容不得丁点的疏漏差错。何况当日还是圣君寿诞,天子要率同文武重臣并后宫嫔妃皇子皇女及外藩属国在皇城上观礼,要是不留神出点疏忽贻笑了大方,天家颜面何在,天朝威仪何存?掖门阅兵还好办,参加过十多年前的京师大演武的将领老兵多有,兵部也有当时旧档可以参考照搬。但上一次“献俘阙下”是在七十三年前,献的俘虏也是渤海卫抓的一个扶余人大头领和百十名番卒,如何能与这次俘获的十数名突竭茨王族贼酋和近万贼虏相比?就在礼部上下一筹莫展的时候,有人出主意说,既然本朝旧制不合用,史书上记载的前唐旧例又语焉不详,干脆就以史书上那一鳞半爪的历朝历代献俘记录为原本,重新修订一番规矩制度。这个办法被礼部报到宰相公廨之后,立刻就得到宰相们的支持。宰相公廨知会兵部和藩属院,派出干员能吏帮忙礼部连夜搞出一套制度,名之曰《大赵世俘令》,然后建卷归档。
有《世俘令》为准,后面的事情就容易多了。到二月初三卯时百官齐聚大成宫为天子寿时,早就接到平原府告示的京师百姓纷纷开门撒水扫地,张灯结彩扯旗扬幡。从皇城大庆门到内城朱雀门再及外城南薰门的御道两侧,不管是商户店铺还是住家人户,家家户户都在门前设立香案,案上青烟缭绕,房前绢带垂立,一朵朵绯绸结起的粉花牵屋连檐,宛如两条蜿蜒游腾的粉红长龙一般,从南薰门迤俪北去直至皇城前御街尽头的庄严华表。天子五秩寿诞、献俘阙下、掖门阅兵,不管哪一样都是数十载也难得一见的隆重盛典,因此天光刚刚放亮,城内城外的百姓就拖家带口地从四面八方涌到十里天街两旁。因为参加掖门阅兵的各支军旅在前一晚便已经驻扎在朱雀门外的几座军营里,显而易见,他们整队受阅也是从朱雀门出发,所以从此处向北,一路更是挤得人山人海,到处都是瞧热闹看希奇的人。
巳时正刻的景阳钟响过,二十四骑快马从皇城出来,马背上的金甲武士擎着赤旗奔腾而过,守在天街两侧的平原将军衙门的兵士便开始布置关防,十步一岗二十步一哨,将校士卒个个杵着长矛扶着腰刀岔腿傲然矗立,三通禁鼓声息,就再不许人在御街上纵横来去。原本沸反盈天的人声顿时就是一滞。也有些老人有见识,告诉那些只顾哈着嘴张着眼瞧热闹的人说,时下离阅兵的时辰还早;要等到皇城里鼓乐大作颂歌齐起时节,圣君天子登上城头,各支军旅才会依次进城受阅。也有些早早守侯在道边酒楼歌阁中的官宦子弟消息灵通,引用《世俘令》里的律令给旁人解释,要到午正时牌日正当顶,才会“献俘阙下”
也正如他们所说,午时正刻刚到,皇城内的景阳钟和掖门前的东西鼓楼钟鼓齐鸣,皇城内也是鼓乐声大作,就是那么一瞬间,大庆门上的城楼两边刷地竖起四十五杆赤色描金大纛,上面金灿灿亮晃晃地绣着龙、凤、麒、麟、狮、虎、豹城楼前撑起一顶赤面铜柄九龙伞,伞下影影绰绰地似乎有个人。也不知是哪个人起的头,眨眼间簇拥在掖门前华表外御街两侧同声高呼“万岁”。这声音就似山呼海啸一般掠地卷过,霎时间从北到南,不管是内城还是外城,处处都是欢呼高唱。就在这声彻云霄的欢呼中,左右掖门大开,六千盔明甲亮的禁军分作十二队,高挑着旗帜鱼贯而出,各依着位置在皇城前围簇成前后两个长长的矩阵。此刻太阳即将当顶,在和煦的阳光照耀下,城楼上的赤瓦、城墙上的方砖、军士们手里的铁甲、长矛、直刀、雕弓、画盾到处都是光闪闪亮铮铮,随着刀枪摇摆人走影动,炽光耀点此起彼伏交相闪烁
日近中天时分,观礼的人群遥遥望见城楼前有人走动,仿佛半空中有人把手一挥,钟声鼓声乐声刹那即止。随之而来的就是一声叱吼:“天子宣制,献俘!”
皇城前的六千禁军齐声呐喊“献俘”,恍惚间就似滚地的奔雷咯地一声炸响。虞途的关防将士一声接一声地传递下去,等声音渐传渐远渐递渐逝,就看见南边两列兵士押着黑压压一片人潮顺着御道涌过来。这就是朝廷文书上写的九千三百八十三个突竭茨贼虏一一其实送进京的不过是三千多男女青壮。但孙仲山在黑水城活捉的十七个突竭茨王族都在其中。这十七个贼酋就走在三千俘虏的前面,不管男女老少,人人绕首系颈锁腕都是一面长枷,个个脖子里都拴着一条白布为表麻绳为里的长练,由十七名骑马的健卒拉着朝前走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队骑兵。越国公郭表、郑国公孙复一左一右簇拥着一位金盔红袍的上柱国。有认识的人指点着那个上柱国说,这就是卢国公武辰,渤海卫的提督。三个人在华表前由礼部尚书奉醴酒,然后落马步行到大庆门前。清河郡王奉天子诏命,代东元帝在城上询问战况战果,据实禀告天子之后再请制,如何处置俘获的贼酋贼子。东元帝宣制,一应贼虏,尽交付刑部问罪;刑部当即领旨,早就预备下来的各衙门捕手衙役立刻与押解俘虏的两卫兵士交接,铁尺飞舞皮鞭乱响,在人们震天价的欢呼喝彩声中,驱赶着三千多早就被折磨得没有半点火气的突竭茨人离开掖门。三位立下泼天大功的将军也被天子招上城楼亲相慰问,并得到君前赐座观礼的殊荣至此,“献俘阙下”的典礼圆满结束了。
随着清河郡王的一声虎吼“诸军受阅”,城楼上几幅指令大旗左右摇动,早就前进到距离皇城不及两里的各支军旅立刻便加快了行军步伐。
十二面开道的导引赤旗之后,第一个出现在人们视线里的当然是戍卫宫掖的禁军。十路纵队的三营禁军之后就是平原将军衙门的五个指挥,四个营两千许兵士排出十二路纵队,扛着刀矛背着弓盾踢踢嗒嗒地走过。接下来就是澧源大营的各军人马,骠骑军、威武军、左右神威军、左右建威军各军都是一个营五六百人,也是十路纵队。再之后就是四卫镇。陇西定晋两个卫镇进京受阅的都是两个营的骑军,渤海卫立了大功,兵部特许进京一个旅五个营,为了壮声势,派来的也是骑军,盔鲜甲明的骑军把长刀长矛竖在身畔,羁着战马喀喀哒哒而过,总算让拥挤在天街两边瞧稀罕都瞧得有点心慌烦闷的人们稍微提精神。可九个骑营差不多都是一个模样,看来看去也瞧不出丝毫新鲜,不少人心头都难免有些焦噪,一些性急的人惦记着事情,已经开始散了。但更多的人还是没走。管它哩,受阅的军旅止剩一个燕山卫,六个营的兵其实也是一晃眼就能过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南边的喧闹声竟然平息下去,剩下的惟有“嚯嚯嚯”的声音,听上去完全辨别不出来到底是什么东西。好奇的人们纷纷探出身偏着头去查看。以一杆斜向前方挑起的赤旗为指引,两个挎刀军校护卫着旗手跨步顺着长条青石铺就的御街走来。在他们之后十步左右,是两位戴双银翅压鬓镔铁兜鍪穿黑漆皮甲的将军。假如有熟悉燕山卫军将领的人在这里的话,就一定能够认出他们是谁一一邵川和郑七!眼下他们双目平视前方,很有节奏地甩着两只手踏步前进。在他们身后,是同样戴着黑漆铁盔穿着黑漆皮甲的二百二十五名持矛士兵,这些士卒前后间隔两步,排成九个横队,把上身挺得笔直,一步一跨地紧跟着两位将军的步伐。
嚯,嚯,嚯,嚯!
人们立刻惊异地发现到一个事实:旗手、护旗兵、将军,还有这些士兵,他们的步伐整齐划一,看上去完全就是象是一个人在走路一样!天啦,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更让他们惊讶的是,当队伍从他们面前走过的时候,他们能清楚地发现,整整一个横排的二十五名士兵,提腿踢腿落脚,甚至就是在走动时他们摆起的手臂,差不多就是在一个高度,看上去就是一条线那么笔直!不,不单单是一条线,而是几条线!他们的手臂摆得一样高,他们的膝盖提得一样高,他们的脚也抬得一样高,甚至就连他们跨出的步幅也是一样的长短最让人惊奇的是,当每个横队的最边一名士兵从他们的眼前走过时,他们完全看不到这个横队里的其他人,只有那些整齐摆动的胳膊和腿脚!
这实在是太教人难以置信了!他们到底是怎样做到的?
而且还不止是这一个方阵,后面的五个方阵也是这样。哪怕这些方阵的人更多,横列也有二十排,可看上去他们依旧是那么整齐,整齐的摆臂、整齐的抬腿、整齐的落脚,甚至连闪亮的矛尖,似乎都是在随着无声的口令在前后晃动!
嚯,嚯,嚯,嚯!
人们哈着嘴,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瞪着这些戴着黑漆铁盔穿着黑漆皮甲的燕山卫军,直到最后一个方阵走过,都还没能回过神。哪怕是最有见识也最有见地的人,都没见过眼前的这种士兵!没有一个士兵在左顾右盼,他们的目光永远是平平地直视着前方,脸上除了象被河水冲刷过的顽石那般的坚毅平静神色之外,再没有任何的表情。他们踏着坚定不移的整齐步伐,在天街上沉默地前进,就象黑色的浪潮一般在天地间涌动。哪怕是最没见识的人,在看见他们的第一眼,也能立刻从他们身上看出来,这是一支经过血与火的战争洗礼的百战雄师,他们不仅拥有排山倒海的力量,同样具有花岗岩石一样的坚硬性格!
直到队伍走远了,人们才从惊讶和激动中清醒过来。他们现在才发现,他们身边挤满了人。许多人正在拼命地向外挤,更多的人正顺着街边道旁的那一点点缝隙朝着北边跑。他们还想再看一眼那深邃得近乎无边无际的黑色,再看一眼那些充满雷霆力量的士兵!哪怕一眼都行!
不仅仅是他们有这种多看一眼的强烈愿望,在皇城城楼上的人们也纷纷涌到了城墙垛口。他们离着燕山卫军更远,但他们看得更加清楚。这哪里还是军旅,这完全就是滚滚倾泻的黑色洪峰!哪怕就是震撼天下的秦军、汉军、唐军,他们也不过如此吧?不,或许他们还比不及眼前的这支劲旅!
嚯,嚯,嚯,嚯!
近了,他们走近了。六个黑色方阵,就象六道黑色浪潮,顺着天街涌过来。三千名燕山健儿整齐划一地踏步前进,看上去他们完全就是一个人!人们眼看着这些从燕山走到中原的士兵,除了“整齐”之外,没有人还能想到别的字来形容自己看见的东西。哪怕是常秀这样的文章大家,或者朱宣这样的大儒,他们也完全找不出别的辞来形容这支军旅。事实上,很多人在看见这支军旅时,他们的脑海里就只剩下一片空白
燕山军的旗帜已经走过华表,邵川和郑七也即将走到两根巍峨高大的华表之间。
随着一声难以辩明到底是什么内容的号令,两位将军背后的二百二十五名士兵同声大喝:“一!”所有士兵的左手已经握住了铁矛的矛杆。紧接着又是一声大喝:“二!”
让所有观礼的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二百二十五名士兵在三次踏步之间,竟然用两个整齐划一的动作把斜着举起来,锋利的矛尖正对着前排战友的铁盔;同时,他们也不再抬膝踏步,而是把腿踢得笔直踩下去
喀,喀,喀,喀!
不仅仅是这一个方阵,紧接着走过来的五个燕山方阵都是这样,随着带队军官声嘶力竭的高亢号令,士兵们同声呐喊“一,二”,随之就是挺矛踢腿前进!
城上城下一片寂静,除了那“喀喀”的单调踏步声之外,再也没有别的任何声音。人们完全无法用语言来描述发生在眼前的一切,也无法集中精力来思考任何的东西。他们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一股不知名的情绪在每个人的胸膛里翻滚涌动,很多人甚至都不知道热泪就在自己的脸上流淌,只是用炽热的目光呆呆着凝望着那支黑盔黑甲的劲旅。
直到燕山卫军在掖门下指定的位置集合列队,清河郡王才抬起兀自颤栗不止的胳膊抹了把脸,喃喃地说道:“天下至强,无坚不摧!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强。这才是真正的天下至强啊!”
东元帝听到了他的念叨,想转过头和他说笑一句,却觉得自己的颈项僵硬得完全就象一块石头,想动一下都不可能。他笑着说:“皇叔说的是”可是,他的喉咙里好象塞进了一块火炭,早就把一切的水分都烧炙得精光干净,他只是张了张嘴,根本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他好不容易才把目光从燕山卫的方阵上拔出来,就看见张朴、朱宣、萧坚、杨度这些文官重臣武将领袖一个个不是面孔煞白就是满脸红润,有的人趴在城墙垛口上,关节泛起青灰的手指头攥得墙砖上都有了痕迹,自己却一点都没有察觉
东元帝努力平复了一下心情,转头笑着对郭表和孙仲山说:“两位将军都是好本事,带出来的兵也是与众不同!”
郭表和孙仲山一齐行个军礼。郭表说:“蒙圣君夸奖,职下等愧不敢当。这不是我和孙将军的功劳,全是商大将军一手的筹谋曲划。”
随着他的话音,东元帝和文武重臣都被目光目光转向了商成。商成摇了摇头,说:“郭大将军是在朝我脸上贴金哩。不全是我的功劳。燕山卫军能有现在的风貌,一大半的功劳都是前头燕山右军司马督尉段修段老将军的。”他的脸色随着暗淡下来,默了下又说道,“可惜段老将军战殁殉国了,没能亲眼看到我们燕山卫军踏破黑水城大掠突竭茨祖庭”
在这里的人,绝大多数都没听说过老将军段修。在打听过段修是何许人之后,他们就更不相信商成说的话。段修在燕山那么多年,燕山卫军也没有什么出奇之处,怎么可能就在这两年里突然间异军突起?不用想都知道,这又是商燕山在谦辞推功!
东元帝找真芗问了问段修的生平,就对兵部的岑尚书说:“段将军如此功勋,应该记大功。你们兵部要和礼部议一议,看如何给老将军一个身后的荣耀。如果可能的话,最好能找到段老将军的练兵纪要,把它编进《水陆操典》里。”想了想,他又否决了自己的建议,说,“倘使能找到老将军的练兵纪要,还是把它单独成册吧。”
他转过头,看着郭表说:“奉仪将军,这些兵练得很好,不知道武又演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