玻璃的事情是由田岫在总揽统筹,杨衡只是负责一些场地人工原料等杂务,所以眼下就由田岫来介绍小洛坊烧制玻璃的前前后后。
“眼下小洛坊的几位烧火匠人,都是从大内巧器司特调过来的。他们的取料和手法,一是据唐人肖藐《南山含雾录》的记载,‘以石为质,以硝和之,礁而后锻,凡铜、铁、丹铅可使其变;非石不能成,非硝不能行,无铜、铁、丹铅则不为精,三者相合方可称粹’。此为古法,历代典籍史之中多有记载,《尚禹贡》时有载,炼合青铜时即有‘缪琳’,《楚辞》中也多见‘陆离’,魏晋南北朝之后各家佛经中所谓‘琉离’、‘玻黎’、‘颇璃’、‘药玉’,名虽各异,又因其色而有赤白黑绿黄青绀缥红紫等十种之分,其实尽皆一物。再一种制琉璃的工艺就是烧铸,是中唐时从西域传来胡法,先做器模,再嵌以金石,混杂五灰,入火后金灰相熔自然有形状。这种方法不见于民间,大内匠师也不知其来历,只说是祖辈留下的技艺。不过,《魏》与《北史》中记载,北魏太武帝时,有大月氏人商人于京城烧铸玻璃,‘乃招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澈,以为神明所作。’以此法所做玻璃器,料色清澈,胎薄透光。只是与应伯所述‘透明’的玻璃相去何止千里。”
商成木呆着脸不吭声。田岫的话里大段大段地引述典籍,左一个“流离”右一个“琉璃”,把他闹得晕头胀脑,连到底是哪些字都分辨不清楚。他觉得,这家伙完全就是在针对他。就是因为她知道他听到文言文就发昏,所以才故意连篇累牍地背诵原文。特别是最后那句“应伯的透明玻璃”,意图就更加明显,完全就是在指着和尚骂秃驴。
他干笑了两声,干脆不去碰田岫的钉子,转头问常秀:“丹铅是什么东西?”
常秀是大文豪,对这些东西熟悉得很,不假思索便说道:“就是朱砂和铅粉。”
“做什么用的?”
“点校籍时要用。丹笔写,铅粉涂抹。女子梳妆时也用它们,丹砂可以涂唇,铅粉可以描眉。”常秀说。他是挥洒自如的风流人物,顺口还吟诵了一句诗,“不如觑文字,丹铅事点勘”,以此证明自己所言不虚,丹铅向来就是校对文章籍的必须物事。
商成咧了下嘴。他还以为这是常秀随口作的新句,顺口就想夸赞几句常秀的文采和才思,忽然瞥到田岫,又赶紧把涌到嘴边的奉承话咽回去。算了,他连常秀诵的那十个字具体是怎么写的都不知道,还是不要贻笑大方了。但常秀的解释也不能教他满意。他又去看杨衡。从技术方面来说,杨衡肯定比不过精通杂学的田岫。可他不能去助长田岫的气焰,只好求告杨衡。不管怎么说,作为半调子技术官员的杨衡,说出的话总要比常秀这样的行政官员可靠?
杨衡果然比常秀的见识广一些,他说:“丹铅是一种底料;也可以用来铸合青铜。”
这样商成就有点明白了,丹铅就是铅的一种形态或者一种别称。但他对这个答案还是觉得不满意。杨衡说得依旧太简单笼统,他还是无法想象丹铅的模样,更无法把它和其他的他所熟悉的金属材料联系起来。唉,为什么这些家伙就不能把铅这样东西作个科学的分类呢?要是能划分成铅矿石、铅粉和氧化铅或者电解铅,虽然他还是无法理解,至少他可以有个大致的认知。
田岫在旁边补充说道:“铅性幻化万端,随时而化色,使人辨测莫名,故因时远近故,又有名白丹、黄丹、僧色、丹铅。常大人刚才说的女子妆颜所用,是刚刚成粉时的白丹。放一段时间之后,色泽锈黄的称黄丹,泛赤者称丹铅。”
商成似懂非懂地点着头。依照田岫的描述,丹铅好象就是氧化铅?可他还不能确定。他也不知道该用什么方法来确认,只好囫囵点着头。
他问田岫:“那你们现在遇见的困难是什么?”
“我们把所有的办法都想尽了,无论如何都烧制不出应伯您说的那种无色透明的玻璃。”田岫呆着脸口气平淡地说道。
商成立刻闭上嘴。倒霉,他怎么哪壶不开提哪壶呢?这不是自己把脑袋送进狮子嘴里吗?他端着茶盏假装喝水,一边遮掩自己的尴尬,一边拧了眉头作出一副思考的模样。
杨衡看出他的难堪,连忙插话说道:“应伯,我们依照您当初指教的办法,取的是小洛河里的细沙,先用清水反复淘洗,再用磁石反复磨砺,最后还专门差人选其精白不驳者进窑一一就是您说的那种石英石。可是这些石精哦,是石英石一一这些石英石完全烧不化。后来我们又把这些石英石按照掺杂进其他的底料里,送进火窑烧制。至前天晌后申时为止,前后一共试了一百八十余窑的料,能出窑者不过两成。烧出来的也全部都是琉璃,赤红青蓝各色不一而足各种颜色的都有,可是这些琉璃连做琉璃器都不够,料薄质脆,乍冷乍热或者经风淋雨,手轻轻一捏,有的就碎了。”说到这里他就停下了话,神情恭敬地在座椅里坐得端端正正,一付恭听上官叮咛教诲的模样。至于什么透明的玻璃,他压根就不去提及。
商成仰起脸想了半天,说:“这是火窑里的温度不够,所以石英才烧不化。你们没添加纯碱?”
田岫愣怔了一下,狐疑地问道:“您说什么?”
“纯碱。”商成说。但他不知道该如何给田岫解释这种工业原料,只好从案上扯了页纸写给她看。
田岫拿着纸上下端详了一下。她不认识这个“碱”字,根据字的偏旁和形状也无法推断这个字的源来去由,更不要说字义和读音。她猜测这或许是个“鹹”字,是商成随手写的变体一一看不出来这个家伙居然写得一笔好字心头胡思乱想着,她问道:“这纯碱有什么用处?”
“石英石和纯碱掺杂在一起,能够降低石英少的熔点。就是能用比较低的温度把石英石烧化。”
一听他这样说,田岫和杨衡顿时面露喜色。他们就是因为烧不化那个莫名其妙的见鬼石英石,所以才迟迟烧制不出玻璃。如今既然有了“纯碱”,那玻璃不就指日可待了?
田岫马上问道:“这纯碱是个什么模样的石头?”她看见“碱”字有个石字作偏旁,就想当然地认为这是一种石头,而纯碱多半就和石英石一样,是商成为了更好地辨认而特意给这种石头另起个新的名字。
“这不是石头”
“那何处能有纯碱?”
这个问题可把商成给难住了。他提笔写字提刀砍人都很熟练,但是纯碱就说不清楚了。他搜肠刮肚地想着纯碱的来历,断断续续地说道:“纯碱嘛,顾名思义,就是纯粹的碱哦,精粹的,一一也不是,应该是单纯的嗯,就是很纯的碱。这个这个,应该是把天然碱加热还是提纯什么的,然后再结晶怎么怎么的,最后就是纯碱了。”
常秀和杨衡已经传阅过商成写的那两个字,也都摸不清“碱”字的由来,看商成说话时拧眉蹙首的模样,估计他也不可能清楚这纯碱和天然碱到底什么是个什么物事。他们也不敢随便插话,生怕打断商成的思路。他们眼巴巴地望着商成,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惟怕一不小心惊扰到他。天可怜见,让工部上下小洛坊内外揪心好长时间的玻璃,总算就要拨开云雾见青天了!老天爷开眼,丢下个纯碱,这一下,大家就快有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了!
田岫也皱起眉头,陪着商成一起思索。她罔自被人称为杂学大家,可商成说的什么天然碱什么提纯,居然完全不得要领。她思量半天,忽然站起来,走到桌案边,随便划拉了一张纸写了个“鹹”字,急切地问道:“这个字,是不是就是你所说的‘碱’字?”
商成眼睛盯着那个笔画复杂的楷体字,脑子里还在翻来覆去地想着纯碱的制法,随口说道:“这是什么字?一一哦,好象就是这个字。”
田岫哭笑不得。自己写的是变体字,居然不知晓字的出处来历,这教人如何评介才是好?这就与他提出太白山是火山什么的一样,言辞可使人耳目一新,却全然说不通畅,教人信也不是不信也不是。说他学问渊深,连个“鹹”字也不认识。说他不学无术是人云亦云,偏偏又能提出什么玻璃什么石英石外带纯碱,还口口声声说什么纯碱能使石英石更容易烧融,教人无从反驳。就是这样一个学止半途的家伙,不仅做到上柱国封了县伯,居然被定一先生引为知己?
现在,既然知晓了“碱”字的来历,田岫就不再刨根问底了。《说文》和里都有介绍,草木灰里也有鹹,按商成的叙述,把草木灰加水煮沸之后,再有个什么“提纯结晶”的过程,就能得到“纯碱”。她看过一本南朝齐人做著的道家炼丹古籍,中就有记录,“取石精为用,以五灰作引,遂得玻璃。”以前总是不明白石精和五灰具体所指,现在明白了,石精即是石英石,五灰就是草木灰,石精混杂纯碱,就能烧出玻璃!不过还有一个问题,火窑里的火头还是不够旺。
几位在作坊里帮忙的老匠人都说过,无论是专供大内的上等木炭,还是拉来的石煤,烧起来火头都够旺。她不知道,这添加了纯碱之后,窑里的火究竟能不能使石英石融化。即便有前人的记述,她依然没有把握能把玻璃烧制出来。
商成点着头说:“窑里的温度确实是个问题。温度不够,加再多的纯碱大概也成不了事。不过木炭和煤炭不行,那就用焦炭。”他使劲地在脑海的角落里寻找相关的记忆。“木炭的燃烧温度好象能达到一千度;煤炭,就是咱们通常说的石炭能达到一千二某度;焦炭可以达到一千五某度还是一千六某度玻璃的熔点好象就是这个温度?这还是在没加纯碱的情况下。”
田岫和常秀还有杨衡面面相觑。木炭能到一千度?石炭是一千二某度?这个“度”字是什么意思?是一种量度么?既然是量度,总要有个长短高低的比较?还有这一千度和一千二某度又是如何衡量出来的?
这个问题就简单了,至少比如何烧制玻璃简单。商成乐呵呵地指着手里的茶盏说:“温度的衡量很容易。大家手里的茶汤结冰时,就是零度;而它烧到滚开时,就是一某度。比它的温度更高。”他举起盏,“象我手里这杯茶汤,手摸着有点烫,又能够忍受,估计温度就在四五十度。”
田岫拧着眉头思索半天,还是觉得有点不能接受,正想接着话题问下去,常秀先一步插话说道:“这焦炭,又如何得到?”他毕竟不是技术官员,也不关心杂学,一门心思只想着赶紧把玻璃烧制出来。至于什么茶汤什么温度,管它是什么呢?他只要玻璃!
“找块地,刨个大坑,就象煤炉那样在中间设个隔离层,上面放炼焦用的煤炭,下面烧石炭。或者直接在地面起圆形拱顶的长甬道,还是分两层,上面炼焦下面加热。”商成随说随在纸上画图,三笔两笔地就画出了草图。这土法炼焦的办法他当初在乡下见过几回,虽然不知道具体怎么做,但外观是随手就能画的。末了叮嘱常秀说,“炼焦的时间可不短,至少也要六七天,还有几道工序,关键是最后一道推焦还是什么。总之,还得靠你们摸索。不过这焦炭的燃烧效率肯定比石炭高,木炭更是没法比较。”
常秀哪里还管他说什么,直接就把纸扯了交给杨衡,盯着杨衡的眼睛一字一句地叮嘱:“小心收好,回头找人专门盯着!不管是要人要钱还是要物,直接找我!”
杨衡使劲地点着头,小心翼翼地折叠起来贴身收好。
商成突然又加了一句:“可以把丹铅也试着加进去!铅玻璃比玻璃更好,更透明!”他隐约记得铅玻璃好象又叫水晶玻璃,硬度比普通玻璃更高,透光性也更好,既然小洛坊有丹铅,何不尝试一下?
常秀胡乱点头答应着。他根本没听清商成在说什么,又问道:“子达,你看白酒有了眉目,玻璃也有了指望,这推广新农具和新作法,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