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岫手搬着鞍鞯,一脚已经要踩上马镫,突然听到商成喊她。她答应着扭头回去看,就没留意到马匹不耐烦地喷了个响鼻刨了下腿,耳朵里听着商成请她帮忙这边脚已经踩下去,登时就踩了个空一一当时就是一个趔趄。要不是她从小就在练习剑器,长大后又常年累月一个人都在各地游历,锻炼得身手和反应都极其敏捷,怕是当场就要丢大羞丑。她手里挽紧缰绳顺势向前疾踏两步,总算是站稳了脚。偷眼看了看周围,常秀已经上了马车,正从车厢里探出半截身,朝杨衡叮嘱着什么话;杨衡忙着点头不迭,根本就没有留意这边的动静。她心头暗呼一声侥幸,转过头时脸上已经是一片铁青,抿紧嘴唇眯缝起眼睛,死盯着商成一言不发。
商成尴尬地把伸过去想帮忙的胳膊又缩回来。事情来得太突然,他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是好。他怎么都想不到,仅仅是一句话,就差点让青山先生跌一跤。看着田岫脸上愠怒表情,他知道,自己在不经意间好象又“闯祸”了。
他默了一下,给两个人都留出时间来平服心情,然后直接跳过刚才的难堪,说:“有个事,想找你打听一下。”他没喊田岫作“大人”,表示他很尊重她;这个忙帮与不帮都在她的一念之间。
田岫没吭声,就象眼前没商成这个人一样又把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向了旁边,半天才**地吐出来一个字:“说。”
商成咽了口唾沫。田岫这种态度,他还有什么好说的?算了,他自认倒霉。反正事情早一天晚一天也没什么,就不在田岫面前碰钉子了。要不,等过几天有空了,干脆回一趟城去找找李定一?
看着他张口结舌地不知道说什么,田岫也觉得自己稍微做得过分了一些。毕竟是她自己踩空马镫,商成并没多少干系;再说,她不是也没真正丢丑么?何况商成刚刚才帮了工部几个大忙,先不说循着他的指点能不能有结果,光是这分心意就不能不教人感激她当然不可能为刚才的生硬言辞而道歉,但好歹也要弥缝一下,至少也要给商成一个台阶下,不能让他太过难堪。于是她又改口说道:“你说。”
她其实是想把话说得更加婉转一些。可不知道为什么,话到嘴边却突然变得很不耐烦起来,脸上的表情也很生硬。
她连忙再加上一句:“到底是什么事?”不过还是石头一样的**口气。
商成很有点不自在。他搞不清楚,田岫这样说话,到底是诚心想要帮忙,还是成心想让他好看。不过,他还是回应了一句:“想找你请教个问题。”这一回,他没有再等田岫答话,自顾自就说下去,“和一个唐朝人有关。我想打听一个唐朝的天文学家,叫做僧一行的。”他怕田岫听不明白,还画蛇添足地说,“‘僧’就是‘僧侣’的那个‘僧’字,一行是他出家之后的法名。”
“就是作《大衍历》的大慧禅师?”田岫马上说道。
这一回,田岫说话的口气很平淡,似乎她不是在给商成解答疑问,而是在说桌子椅子这种触手可及的寻常物事一般,连声调都没个高低起伏。商成能够察觉出来,她的话里带着一种对自己的小看和轻蔑。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有种很荒谬的感觉,他就象个刚刚启蒙的学童,正站在私塾老师的面前聆听教诲。事实上,他也确实是在接受教导一一谁让他不知道大慧禅师是谁呢?
“本朝高宗太嘉年间的《唐》里就有《一行传》。”田岫说。
商成的脸红了一下。他以为田岫又在讥讽他。他房里就有一套《唐》,是搬家时薛寻送的,他还没来得及翻看;谁知道这里竟然就有僧一行的传记。不过,虽然田岫已经给他指明了道路,他还是准备继续问下去。自己去里东翻西找,哪里能比“活字典”来得快呢?田岫博闻强记,有过目不忘的本事,不管是什么,大段大段的原文都是张口就来,向她请教才是真正的山捷径。
他说:“我记得,僧一行曾经主持过一个大规模的地球子午线测量工作,是选取经度大致相同的四个地方,通过测量北斗星的高度,再对照四个地方的日影长度,又实地勘测了四个地方彼此的路程远近,最后测算出一个结果。这个结果是说,假如北极的高度相差一度的话,那么南北两地相距的距离就必然是一个固定值”
他已经在尽最大的努力用白话来描述自己的想法,但是,他的努力基本没起到什么作用。从他一开口说话,田岫的眉头就皱得很紧,最后几乎在眉心攒起一个川字,还用一种意味很值得探究的眼神一上一下地来回打量他。看她眼下的模样,很显然,她多半是不理解他究竟在说些什么。
商成也是累得一头汗。他连说带比划,最后干脆从墙根找了根木棍,蹲在地上画了个草图。他指着图说:“就是这个。你记得这个固定值一一就是北极高差一度时南北两地相距的距离”他说着说着就停下来。他觉得,即便自己这样说了,还是不能清晰地表述自己的意思,或者说他觉得这样说了田岫可能还是无法理解。可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了,只好昂起脸巴巴地望着田岫。你应该懂了?
不止是他望着田岫,常秀和杨衡也一同望着她。他们谈罢公事,又发现商成和田岫在谈论什么,就好奇地走了过来。他们还以为两个人是在讨论玻璃。现在,他们站在旁边,就象瞧稀奇的闲汉们一样,瞪着商成画的那个草图,等着听田岫的见解。
田岫的神情不再象早前那样拒人千里的生硬了。她凝视着地上的图画,沉吟了很久,然后才很严肃地说:“你说的,是大慧禅师受命测天下之晷的事?”
这下又轮到商成听不懂了。但不管是懂还是不懂,他先点了头再说。大不了就自己去翻找数据!
“《唐天文志》里记载,开元十二年,玄宗降旨实测日晷,大慧禅师受命主事,南起丹穴,北至幽都,周遍天下定点十二地,以正勘量。时有南宫说等数博士,于白马、浚仪、扶沟、武津四地之数最精,所以以此数为准,大率三百五十一里八十步而极差一度”
商成高兴地猛地一拍腿。要的就是这个!
他立刻又问道:“唐尺多少是一步?”
“五尺一步。”田岫说,“三百步合一里。”
嘿!商成兴奋地站起来挥了下拳头,马上又蹲在地上,立刻开始计算。赵承唐制,如今使用的度量衡标准也都是唐朝留下的,就连市面上量布的尺子也被称为唐尺。按唐尺算,他的身高是七尺四寸五分,那么唐尺的一尺就是二十四点五厘米左右,再折进僧一行的子午线长度,换算出来的结果是一百二十九公里。他记得,这个数据的误差比较大,但具体是十六公里还是十八公里,他就完全记不上来。最后他先把这个差距定为十七公里。
现在,他把北极高差一度的实际距离定在一百一十二公里,折合成唐尺,就是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北极高差一度,就是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按标准语言,则是:
“大率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而极差一度。”
看着商成兴兴头头地拍打着手上沾的泥土,田岫和常秀他们都觉得莫名其妙。本朝没有大规模修订历法,依然是沿用高宗时增删修订的《大衍历》,就没有必要进行大张旗鼓的天文测量。太史局平时的公务就是观测星象,算个日食报个月食什么的,免得到时间突然出现这些星象,被人们误解引起社会动荡;再有的事情就是对《大衍历》修修补补。三个人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想到一桩事。难道说应县伯闲极思动,想去太史局做个正卿?
常秀只是看个新奇。他心里还记挂着很多事,商家庄子离城又远,所以胡乱说了两句“子达深通算术之道”等等诸如此类的奉承话,就赶紧拱手告辞。
田岫早在年前就和李穆见识过商成自创的数字,当时也很惊讶他在数学上的造诣,现在再看一回,就再没什么新鲜感觉。要不是记挂着玻璃的事情,她本来还有心打听一下,商成为什么会修正前朝已有定论的北极星高差。可是,玻璃是眼下朝廷重点关注的事情,宰相公廨三天两头就要过问一回,因此她只能把好奇心先放到一边。赶紧把手头的正事忙完才是要紧!惟独杨衡把那些潦草的字符看了再看,恨不能把眼睛都钉到地下。他似乎有什么问题想找着商成说道一番。不过,看见田岫已经坐上鞍桥,他也就只好带着遗憾跟着和商成告辞。唉,这一趟他连女儿都没见上一面,也不知道她近况如何
在回去的时候,田岫一会想想玻璃,一会想想商成计算的北极星高差。她觉得,事情绝对不会这么简单。可是,她又想不出这个“大率二百六十里另二百步而极差一度”的结果到底有什么别的用途。
这个数,它究竟是用来作什么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