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芗对前三口的所知也不太多。传更新他告诉商成,这个东倭国的僧人佛学高深,汉学精湛,又为人大方很善于周旋,因此在京城里很有点名气,不仅有佛门的高德,也有常秀和李穆这样的名士,如今病倒的左相汤行和已经辞归的前门下侍中董铨,都与他颇有往来。昨天真芗还在六部里听说,这个倭国大和尚又来了,眼下就挂单在槐抱李寺。
商成问道:“这人来京的真实目的,兵部应该知晓?”
真芗点了点头。东元十年前三口头次到京,就向礼部申明了身份,他与当时的东倭国国王都是拜在东倭国的同一位授戒高僧座下,份属同门同宗;东元十七年第二次到京,还出示了他是东倭国僧正的委牒和东倭国国王的国,并因此受到东元帝的诏见。他两次西渡来到大赵,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希望天朝国能够出面帮助东倭国平定藤原氏之乱。事情虽然不大,但终究关碍到兵事,所以兵部也有参与;作为兵部左侍郎的真芗,自然是略知内情。
“朝廷当时是个什么意见?”商成又问。
“不行。”真芗摇了摇头。他端起盏喝了口茶汤,又说,“朝廷不愿意插手东倭国的事,有几方面的原因。第一条自然是因为突竭茨。当时朝廷正在筹划对突竭茨人的征讨,实在没有余力去关注一个化外小国。第二,东倭国向来不是我大赵的藩属国,于情于理,我朝都没有插手的理由。自我朝立国之始,从高祖年间直到现在,一百多年以来,东倭从来没有递过国请过归顺,其不臣之心昭然;如今东倭国王受了臣子的辱慢,走投无路且又无计可施,这才想起我天朝邦的种种好处一一垂垂近朽才慌抱佛脚,早时怎么不来烧香呢?第三,东倭国远在海外千万里之遥,糜耗从何而出?自泉州向东,须一旬有半方能到达;或先向北,由登州过海,再沿高丽国南下,于高丽武州折向东南,也能及东倭。但北线耗时更多,月内不能及者皆为常事。此为加兵海外,天时地利人和尽不在我,即便是秉承大义稍有乘便,也绝无平分之望。何况海途遥遥,兵员、粮秣、船只等诸多事宜都是阻碍,即便我朝有心要代天伐罪,也只能是望洋而叹。”
商成抚着茶搀,默不言声地听着。他心中所想,与兵部和宰相公廨的看法基本一致。日本国天皇与大臣再是不和,也是他们的家务,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谁知道他们两边到底谁有理谁没理?所以凭着前三口的三言两语和两通国,大赵就急慌慌地出兵弹压,这首先在道理就站不脚。没有道理地用兵,朝野下就不会有人支持;没有人支持,这场用兵还没开始就少了三分胜算。再加日本是个岛国,大赵想插手日本国内并取得足够大的发言权,就只能跨海用兵,这海陆之间的地理障碍是首先需要克服的客观困难。何况大赵国内也是麻烦不断,南北两派的争执才告一段落,张朴就慌忙出台一个《对核土地田亩告事》,想借此来遏制和延缓愈演愈烈的土地兼并问题,结果弄得天怒人怨,张朴和朱宣等人也是四面楚歌。另外,大赵四边都不安宁,北方有突竭茨虎视眈眈,南边有南诏国蠢蠢欲动,西边的吐蕃带着几拨胡人一天到晚地搅事在如此复杂的内外局势之下,大赵也确实没力气跑去日本国搞风搞雨。
商成缄口沉思久久不语,真芗却没办法陪着他在这里安座。眼下郭表已经在陇西接任,萧坚也到了嘉州,两地都在积极备战,调兵的、请将的、催粮秣军械的各种文雪片般飞驰兵部,忙得他走路时脚底都带着风,恨不能生出三头八臂。要不是实在担忧常文实一时不慎自误自毁,他岂会在此时此刻跑来商家庄子?既然话已经说清楚,误会也已经消除,商燕山并没有误导常文实,那他就再没有理由坐下来。于是他袍袖一振就预备告辞
“督帅,”门外忽然传来一声禀告,“鄱阳谷侯与礼部贺郎中,还有一个叫前三口的和尚,他们前来拜访。”
商成呵地一笑。才说到曹操,曹操就到!他站起来,先告诉李奉:“快请他们进来!”又对真芗说,“你先坐着,我去迎接他们一下。”
真芗也跟着站起来,却说道:“部里公务还多,我就不打搅了。我和你一路出去,见了谷侯的面告个罪我就回去。”
商成一把拽住他:“你急着走什么,再忙也不忙在这一刻。兵部能有什么事?陇西今年不会有大的战事,郭表有的是时间去收人心军心。萧老帅在嘉州更是下车伊始,各部带兵的将领都未必能认识周全,一时半会更不可能与南诏国交手。他用兵重势,兵力没有部署展开完全,就绝不可能仓促动手,估计真正开战少说也是明年春天的事”
真芗甩了下胳膊没能挣脱,只好停住脚步。他苦笑着说:“你也是带过兵的人,焉能不知其中的道理?”萧坚和郭表都是新近到任,就算他们有资历有战功,萧坚更是当朝柱石,可陇西卫军和西南诸军也不会随随便便买他们的帐,这个时候,就需要萧坚郭表他们树立威信。树立威信无非就是两件事,一是粮秣军饷,二是人事。真芗是兵部左侍郎,不管钱粮的事,可五品以必须有他签字,七品以领实兵将领的职务调动也需要他过目,要是他不点头,郭表和萧坚就别想借着人事变动来立威。过去半个月,陇西和嘉州过来的公文在他案头放了几大叠,他不着急要赶回去,可能么?
商成笑而不语,只是拿戏谑的目光望着真芗:大家都是明白人,何必搬出这套说辞?兵部真如你说的那样有效率,怎么可能积攒下那么的公文?显然是在拖着不办。再者说,他又不是没做过领军的提督,郭表和萧坚屁股都没坐热乎,怎么可能去动别人的座椅?别看两个地方的公文多,其实只是雷声大点而已,做个样子出来吓唬一下那些不听调遣的家伙一一都给我听话点,不然假的也可以变真的。
真芗颓然地叹了一口长气。他真是糊涂了,怎么会忘记商燕山也是老军头了?既然计谋不能得逞,他也就不再佯装模样,当下便又坐了。他干脆实话实说,直截了当地告诉商成:你商燕山要烧玻璃,于是工部成了过街老鼠,你应县伯要造白酒,于是常文实帮朝廷亏空了百万石粮食;如今的你已经是个信誉扫地的人物,谁敢再与你共事?
商成也不再去迎接客人,便陪着他坐下,乐呵呵地说:“我以前还是做过一些好事的,你说是?”
“是么?我不记得了。”真芗低了头喝水,“你说说,我听听,自打我认识你的那一天算起,你做的哪件事能算是好事?”
商成当时就没话可说了。仔细想一下,真芗说的还真是事实。打下黑水城是孙仲山的本事,踏破突竭茨祖庭是郭表的战绩,燕东大捷是西门胜和张绍联手建功,而他从去年七月到现在,除了养病就是养病,也确实没干出什么了不得的事。
真芗继续说话:“所以啊,子达,你能不能消停一段时间,别去瞎鼓捣那些只见花钱不见结果的事?”说着说着他就停下来。他觉得,自己把话说得太语重心长了;这样的话只能长者说与晚辈听。他与商成的交情再好,商燕山也是兼领兵部侍郎的柱国,职务比着他还高出一级,用长辈的口气说话实在是有点过分。他笑了一下,换开玩笑的口吻说,“你看,你怎么说也是兵部侍郎,端着兵部的碗你不能砸兵部的锅,是?就算我求你了。要不,回头我找人说项一下,兵部出点钱让你去鼓捣那个什么航海的法子?”
商成哈哈笑着,却没接他的话,而是站起来出门去迎接已经走到院门口的谷实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