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谷实和清河郡王他们,商成就回了家。他喝了不少酒,又顶着初夏晌后的骄阳下骑马来回走了小十里的路,日头晒酒劲蒸,内外交征出了一身的汗,醺醺的醉意便消褪了不少。
到家以后,他的两个女人,桑秀和真奴,已经帮他预备好了热水。他美美地洗了个热水澡,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踢趿着一双懒口布鞋,手里拿着一卷《孙子兵法》,走到堂屋前的滴水檐下。
庭院里很安静。太阳已经向西,院子里嶙峋的假山被映照出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房檐下。假山下的一畦花圃,绿盈盈的草毯上到处点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那只不知道真奴从哪里拣回来的小花猫,眼下正鼓着滚圆的肚皮,四脚朝天地躺在草丛里,惬意地打着呼噜。几只麻雀在假山石上蹦来跳去,不时地叽喳两声,似乎是在讨论小花猫能不能答应它们下去找食的问题
他和往常歇晌时一样,带着一丝满足的微笑,坐到滴水檐下的竹躺椅上。
躺椅边的小案上已经摆上了一壶鲜茶汤,滚水的白汽从壶嘴里地袅袅地升起来,拉出一条直线,渐渐地消逝在空气里。在装茶水的铜壶旁边,摆着一个青底玉纹的瓷盏,杂乱无章的浅白色斑点爬满了青灰色的盏壁。他坐下来,先不忙看书,先给自己倒了盏茶汤。清亮的茶汤从壶嘴倾泻到瓷盏里,盏里立刻热汽蒸腾;等茶水将近盏的三分之二的位置,他停下了壶,绕有兴趣地等待着那个奇妙万端变幻无方的时刻盏里的茶汤渐渐平静下来,水面上浮着一层白雾。他轻轻地吁了口气,聚集在一起的雾汽一下就散开了,就在这一刹那,那些原本看上去似乎是瓷盏上瑕疵的玉色条纹,骤然间便聚合在一起,变成了一只仿佛正在清溟中振翅翱翔的燕雀,随着汽雾的盘旋弥散,它的影姿也随着变化,忽尔展翅忽而剪尾,目瞪喙张,宛似正在不绝地啼鸣可惜的是,他这口气吹得稍微大了一点,茶汤的雾汽只聚合了两三次就变淡了,那只寄伏在盏中的燕雀也重新散成了纷乱的纹路。
商成惋惜地摇了下头。这是他搬来庄上时,别人送他的礼物。从第一次见识到它的神奇之处,他就彻底地喜欢上了。这个名叫“青鸟”的茶盏真的是不可思议。他发现,那只燕雀并不是每回盛上茶汤都一定会出现。先,倒进盏里的必须是滚水,但又不能是真正的滚水,必须是滚了的水再稍微晾凉一刻,然后才有可能会“唤醒”它;是的,只是有可能而已,因为它不是每天都会出现,每出现一回,再看见它就需要间隔一两天;至于间隔的时间长短,这要看当时的天气,天气凉爽就是十数个时辰,天气热就需要一天多两天。有时候,他看见这个在瓷盏里活灵活现的精灵,忍不住就会想,把他的,这小东西竟然也知道冷热不成!当然了,这只是一个玩笑话。但每当看见这个瓷盏时,他就禁不住对那些烧出这样物事的人无比地敬佩:一个小小的器物就有如此非凡的变化,真不知道那些人是怎么做到的!
在他喝水看书的时候,丫鬟胭脂端着一个小木盘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她给他拿来了剥好的南瓜籽和核桃仁,分别装在一个小盘子里。
商成没有注意到她,但他嗅到了她衣裳上熏过的茉莉香味。自从那天他随口夸了真奴两句,说自己最喜欢茉莉的花香气之后,于是这些天里,他出来进去地到处都能闻到茉莉的花香。
等胭脂把盘子摆好,他偏着脸向她胡乱点了下头,咕哝了一句:“谢谢。”
胭脂没说话。但她也没走。她两只手抓着小木盘,低着头不吭声。
商成当然知道她心头想着的是什么。在燕山的时候,胭脂就经常帮着月儿和盼儿给他做饭食。知道他喜欢吃点辣味道,她每天都要给他捣蒜蓉;惟怕他不小心吃了生蒜引得眼疾发作,每顿饭前捣好蒜蓉之后,她都会仔细地用细纱布裹着蒜蓉把蒜汁挤出来,专门用个小碟给盛好,等他吃的时候好用。不管是蒜蓉还是蒜汁,都是不能久放的东西,剥去蒜皮和空气稍微接触一些时间,就会有一股死蒜气,所以胭脂每天要给他预备三顿的蒜汁。早前在燕山的时候,他几乎每天都要忙碌到半夜,很多时候深更半夜还在招呼灶房弄点夜宵填肚皮。可无论是三更天还是拂晓凌晨,每当他吃消夜的时候,总会有一碟子蒜汁放在他面前。两年时光,风吹雨打也好,朔风飘雪也罢,只要他在家里吃饭,这一碟蒜汁就一定会放在桌上
商成抿着嘴唇,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心思也完全没办法再回到书本里。在过去的两年里,胭脂天天都是起早贪黑地为他捣蒜蓉挤蒜汁,单就是这份心意,也足以让他感动。可感动不是感情。他在女人这方面没有什么多余的想法,更没有吃着碗里还盯着锅里的意思,家里另外四个女娃就够他头疼了。县伯的爵位只能有五个妻媵的封诰,真奴和桑秀一人一个,现在还剩三个,四个女娃怎么分?偏生这事还不能教她们自己去石头剪子布。他让谁没有名分都不好,是吧?这头四个葫芦都没按下去,又冒出一个叫“胭脂”的瓢
真他娘的头疼事!
他咂着嘴,假装专心地看书。他突然有个想法:你说,月儿她们前头把胭脂指给他做贴身的丫鬟,还有桑秀和真奴现在都窝在屋子里不出来,会不会都是在刻意地给胭脂制造机会呢?她们肯定都是知晓胭脂的心思的,桑秀和真奴更没把她当作丫鬟看待,难道她们就不怕诰命的机会越来越少?
胭脂依旧低着头不说话。但她还是不走。
桑秀和真奴还是没有出来,也不知道在屋里做什么。商成看实在是糊弄不过去,只好指了指小案边的矮凳,意思是让胭脂坐下说话。他觉得,自己应该和她拉一回话。毕竟他商燕山如今名声在外,上嘴唇连天下嘴唇接地,三寸不烂舌能说得天花乱坠,编个玻璃就教工部不顾一切地跳坑里,扯个胡话就让朝廷大军飘洋过海,凭这样的本事,肯定三言两语便能把小女娃说得回心转意!
胭脂犹豫了一下,还是坐下来。
商成也没什么话好说,就随便地拉家常,问胭脂道:“到京之后,你去看过你爹妈那边没有?”他隐约记得听月儿还是盼儿说过,家里现在的几个大丫鬟,都是燕山卫牧陆寄的两位夫人从娘家带出来的;陆夫人的娘家就在京城,因此他猜想胭脂的父母应该也在上京左近的什么地方。
胭脂小声说:“正月里就回家看过了”
商成点了点头,正想打听一下胭脂家里还有什么人,顺着这个话题再给她讲一番家人团圆和和美美的大道理,等说得胭脂心酸掉泪,就顺势把身契什么的还给她,再送她一笔钱粮,让她回家去伺候爹娘老子,回头找个称心如意的郎君,从此过上幸福美满的小日子又听胭脂说:“我和他们说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商成只好把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重新挑个话题:“你有空的时候,应该多回家陪陪他们。”
胭脂低着头说:“我记得了。”
商成咧了下嘴,彻底没话说了,只好捧起《孙子兵法》继续学习。
堂屋的门扇后传来一声压低了的笑声。商成头也没回,就知道这肯定是真奴趴在门扇后面偷听;她听到自己郎君一句接一句地给自己刨了坑再向下跳,终于没能忍住笑。
门扇后不止是真奴,桑秀也在。被郎君借题发挥呵斥了两句,她跟在真奴身后一道走过来,一边走还一边低着头笑。听着商成和胭脂说话,她心头有一种甜丝丝的感觉。去年六月的那个晌后,在燕州教坊的门外,他和自己也是这样说话的,左一句右一句地,似乎就是眼前这般光景。也就是那一天,她和真奴都如愿以偿地进了他的家门
真奴走到竹椅前,就半跪半蹲在商成的脚边,举着一块布说:“郎君,你见过这样的布没有?”
商成早就看见了她手里的那块料子。这东西极软,顺着真奴的手掌手腕就滑溜下来,颜色紫红近乎乌黑,表面就象涂过蜡一般富有光泽,就象波浪一样随着她的手腕翻动而分散聚合;布料上面有些毛绒细密浓簇,有些毛绒便比较疏落松散,散密相间中纹圈互为衬托,隐然就是半幅牡丹图。他伸手摸了一下,又软又滑又暖和还极有弹性,肯定不是棉布,也不是绸缎丝绢,思忖之间立刻便想起来这究竟是什么。他忍不住吸了口凉气,惊讶地问道:“这是天鹅绒?”
真奴显然不知道这种料子还有别名,但她还是夸赞说:“郎君真是好才气,起的这个名字可比‘漳绒’响亮!”
“哪来的?”商成好奇地问。
“晌午前,南阳公主让人送来了两匹,说是立夏节的礼。她的使女说,这是今年漳州地方进的贡品,南阳公主也只蒙娘娘赏赐了三匹,结果就送了两匹给咱们。”
一听说是南阳送的,商成登时不说话了。他知道,南阳自打猜到他就是写《六三贴》的攸缺先生,便对他礼敬有加,完全是把他当成出世的隐士高人对待。在人前还好点,要是没人在跟前,一举一动都是执的弟子礼,开口先生闭口老师,闹得他都有点怕这个公主了。前头他刚刚搬来时,南阳一出手就是大礼,象眼前的瓷盏“青鸟”,就是她送的。别看茶盏只有这么丁点大,市价超过六千缗,连同前头送他的那匹阿拉伯马以及几幅字画还有别的几样贵重礼物,总值四万缗出头。他还听说,就为置办这些礼物,她还变卖了一个庄子,换来的钱几乎都变成各种物事,全送到他这里了
他问真奴:“咱们回礼给人家没有?”
“月儿姐姐回了礼的。”真奴说。她和桑秀都比月儿大着月份,但依旧称呼她和二丫为姐姐,这也是对她们的尊重。“才铸好的四两官库金,月儿姐取了二十锭作回礼。”
商成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南阳敬重他,送的全是好马、名家字画还有瓷中精品,可他却回赠别人真金白银;比较起来,他这个隐士高人可真是俗不可耐,简直就是欺世盗名!
他们一家三口,再加上胭脂,四个人正在议论着天鹅绒的种种好处,又该拿它做成什么样的衣裳的时候,不知道跑哪里疯玩去了的小丫鬟篆儿,满头热汗地跑进来说,二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