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成说家里款待客人,这原本只是一句托辞。哪知道两天之后,他这句话竟然一语成了谶。
那天的晌后,他正在花园里,看着请来的石匠师傅把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古生物化石从石头里完整地分凿出来。几个从来没做过这样活路的匠人,全都象才开始学手艺的学徒一般,拎着铁锤扶着凿子,小心翼翼地沿着石头上的纹路轻轻地敲打着;砸不到三五下,就要停下手吹掉那些浮土石渣,然后再用清水把砸过的地方还有周围都洗一遍,然后才可以再凿几下嘿,这哪里是在做活路,完全就是在伺候先人呀!不过这家顾主的xing情和善,手脚更是大方,不单工钱给得十足,伙食上也不克扣计较,每天早晚两顿饭都能见个荤腥不说,夜了还有一顿香油面片汤作消夜,吃得匠人们睡着了觉都能闻到麻油的香气。偏生这一趟的活路还轻省,就是雕凿一块大石头而已,顾主连工期的长短都不提,只要他们能顺着纹理把石头里的什么化石完整地抠出来就算完事。哈呀,瞧人家的这份大气,怪不得如此年轻便能做上县伯哩!这样既大方又善xing的顾主,打着灯笼都难找;能遇见一回,就是他们的福气!既然是顾主教他们把这块石头当作先人伺候,那这石头就是他们的先人了,人人都打点着十二分的jing神,拿出给寺庙雕刻佛菩萨的本事和用心,jing细地打理着那块大石头
对什么希奇事情都很稀罕的二丫,她也跑来这边看热闹。她还把小蝉也领了过来。
瞧了一会,看不出究竟的小蝉忍不住奇怪地问:你家要重新整饬园子,为什么不去买太湖石呢?她家的园子里就有几块千奇百怪的太湖石;她也知道什么地方能买到上好的太湖石。
你不懂,别乱说!二丫就象个大姐姐一样,小声地对她说。这些女娃里,小蝉的年岁最小,所以从来都是作妹妹的二丫终于在她身上找到了当姐姐的感觉。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和小蝉最要好的也是她。她不屑地说,太湖石到处都是,有什么了不起?这块石头才稀罕!这是化石!
噢。小蝉低声答应道。这姑娘的xing格一点都不象她爹谷实,而是随了她娘亲的绵软柔xing。二丫话里透出来的告诫意味并不教她觉得反感;恰恰相反,这让她有一种被别人关心和呵护时才有的温暖与依赖的感觉。她不再出声,盯着石头里两个石兽的大致轮廓望了半天,又小声地问二丫,化石是什么物事?
这个问题把二丫难住了。她也不知道化石到底是什么物事。商成倒是对她解释过;但商成自己都是才从航海学和地图学转业过来,在古生物学的领域里只能说是俩眼一抹黑,只是告诉她,化石就是几千几百万年前的牛羊马匹之类的动物埋到土里之后,在特定的环境下,最后会变成了石头一一这种石头就叫做化石。至于特定的环境到底是什么个特定模样,他也说不上来。于是,二丫把他的话学说了一遍,最后很郑重地添上一句,说:这是大学问!
小蝉懂事地不再言语了。她明白了,这化石里的学问,大约与商成房里的地球仪和世界舆图一样,都是商家的不传之秘。在她没有进门之前,二丫是不可能把和她说这些事情的。她倒没意识到,其实二丫和她一样,同样也还没有正式地进商家的门。
这个时候,月儿匆匆忙忙地来到后院。
她把挽着袖子准备亲自动手的商成叫住,告诉他一桩事:刚才有人来报信,说是三哥回来了!
谁?商成的心思还在石头上,握了柄小铁锤比划着顺口问道。
什么?月儿倒被他问得迷糊了。
你说谁回来了?
三哥!他回来了!
是高小三?
哈呀,这可是好消息!总算是把这家伙给盼回来了!商成攥着铁锤凿子,高兴地都想挥舞一下了。他问月儿:婶子还说了些什么?她说没说小三哥几时能到京城?他还以为是高小三把信捎到了刘记货栈,货栈又通知了十七婶。又说,你把这事告诉你嫂子她们没有?他说的是高小三的媳妇和妹子。她们俩一直跟月儿她们住在后院。
已经说了。
她们没事?商成有些担心地问。小三媳妇的身体很差,长年都离不了药罐子,今年以来又为高小三的遭际和下落而担惊受怕,病情当然是越来越严重,前一阵还晕厥过一回,把全家人都吓得半死。好在商成如今是在养病,那两个太医为了躲过太子薨殁的大劫难,已经以照顾商成的名义搬到庄子里住了下来;幸好有这样两个医道国手在身边,才救回了小三媳妇的一条命。高小三回来了,这本来是好事,可小三媳妇的病最忌讳的就是大喜大悲,别一个不巧有个什么不测那他回头怎么面对高小三?
已经派人去请两位大夫了。月儿说,大丫姐和盼儿姐都在陪着三嫂。
商成这才稍微放了一些心。他想了想,说:那行。从泉州到京城,再快也要半个月,有什么需要的,你们自己拿主意就好。说着就拿起石匠的家什。他忽然又想什么,说,对了!一一你招呼一下,告诉他们,回头有了小三哥到京城的确切ri程,一定要告诉我一声。我去迎他!
谁和你说三哥半个月之后才到了?
商成搞不懂了。高小三不是半个月之后到京城,难道还想再出一趟海?那不行!这件事没有商量的余地!高小三必须回来;他就是绑,也要把这家伙绑到京城!
月儿知道他听岔了话,赶紧解释说:带信的是泉州水师的一个小兵。水师派了人一路护送三哥他们,那个小兵就是给三哥他们打前站的。他说,三哥最迟今天傍晚就能到!
啊呀,高小三出了一趟海,居然就抖擞起来了!还能支使泉州水师做事了?商成有点不高兴了。他阻拦不了几个女娃鼓捣什么买卖,只能把货栈的生意权当成是她们的玩具;可她们借了他的名头去地方上呼风唤雨,这就有点过分了
月儿立刻看出来他心头不舒服,就生气地白了他一眼,说:是你自己写信去泉州查问三哥下落的,怎么怪罪到我们头上来了?
商成这才记起来,确实有这么一回事。当初他听说高小三出了海,就写了信去泉州,请泉州市舶司帮忙留意高小三的下落。为了引起地方上的重视,他还是用军传驿道帮忙递送那封私信。现在看来,那封信一定是起到作用了,泉州地方居然从水师里借兵来护送高小三一行,显然重视的程度远远超出了他的期望和想象。
他笑了一下,算是对错怪了月儿的歉意。他边想着边说:今天傍晚就到的话,时间可是不多了。你赶紧安排一下,看怎么给小三哥接风洗尘。对了,你派人进城去通知婶子没有?她一直都在顾念着这件事的。
已经派人骑快马去城里报信了。月儿说。
货栈那边呢?
也派人去了。
商成一连问了几件需要马上安排的事情,月儿都安排得妥当周全,根本不用他来考虑,更不要说什么拾遗补漏了。看着月儿那张依稀还带着一些稚气的脸庞,忽然之间,他生出了一份感慨,在他忙不过来的时候,在他看不到的地方,不知道可爱的月儿默默地帮着他做了多少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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