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元帝回到西苑的时候,还不到掌灯时分。
大赵的历代帝君,从太祖时期开始,一直到东元帝的祖父睿宗,都是把延寿宫的永安殿作为起居处。但是,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被东元帝的父亲文宗皇帝破坏了。文宗皇帝性情旷达,最好游冶,生平最爱的就是游历秀美山川和壮丽江河,只是后来当了皇帝,“惜不能再得履高峰涉险滩”。有祖宗订下的规矩限制,又有大臣们的百般阻拦,他自然当不成大赵的郦道元,壮志不能酬再加理想破灭,于是一发狠,罄尽历代先皇们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当大兴土木,到处广修华堂高厦,为的就是能让自己在闲暇之时能有个勉强算是“游历”的去处。如今遍布京畿附近各处风景秀美之地的皇家园林和皇家山庄,差不多都是他的手笔。如今的大内第一苑大庆宫,也是他亲自设计布局又花了八年时间监督修建而成。自大庆宫落成那天起,他就住了过去,从此就再没有离开过,直到他辞世为止。虽然文宗皇帝在位期间大肆兴建园林,但在人们的心目中,他依旧是一位好皇帝。首先,他修房子花的是天家内孥,花自家的钱办自家的事,谁还能指责他呢?另一个,文宗皇帝相信“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他不单是这样想的,而且还是这样做的。他修的那二三十座园林和山庄,除了赐给别人的以外,其他的都向世人开放,人们不仅能够进去游玩,还能够在那里聚会燕饮,就凭这一条,人们也不会责怪他。当然,这是要花钱的,而且花销不菲。谁让文宗皇帝为了修这些山庄园林,把天家的家底都掏了一个大窟窿呢。第三,文宗在位十四年,一共举行了五次礼部大试,在大试期间,所有这些山庄园林都无偿地向进京的应试举子们提供住宿和伙食,这就收了天下读书人的心;普天下的读书人,没有一个不说他好的。因此,当他去世的时候,这位一辈子没干出什么惊天动地事情甚至连正经的奏疏公文都懒得理会的皇帝,被仕子们一致尊致庙号为“文宗”一一这是说他有经纬天地的才能,有道德博厚的修养,他学勤好问,慈惠爱民,愍民惠礼总之,这是一位有着无数美好品德的好皇帝。
文宗皇帝晚年把大庆宫作为起居殿,这就改了几十年传下来的规矩。等到东元帝即位,喜欢莲花的东元帝又把起居殿改到太液池畔的文思殿。
顾名思义,文思殿必然是座宫殿,实际上并非如此。这里其实就是前堂后屋左右厢廊的格局,不过,比起一般人家的堂屋,这里要宽敞得多。东元帝的性情比较澹泊,喜简恶繁,殿上的陈设也就相对简单,值得称道的物事也不多,除了象征天子身份的九扇屏风、赤漆龙椅以及赤漆大案之外,其他的就是他多年搜集而来的名家字画与一些自己比较得意的御笔了。他在书法上的造诣很高,是公认的当世第一楷书大家,但笔墨流传出去的却很少,他也不喜欢给人题字,只有偶尔心情舒畅时才会赐一两幅字给朝廷的重臣。
现在,东元帝已经沐浴更衣坐在了偏殿里。
他没有去翻案上摆的一卷《隋书》,而是摩挲着胡须,盯着壁角边的烛山出神。几缕淡淡的青烟从莲华状青铜炉的镂空细格中袅袅地升起来,翻卷缠绕成一柱,又渐渐地消失;偏殿里弥漫着一股荷花的淡雅芬芳
冯十一静悄悄地走过来,把一盏热茶汤放在案上。
东元帝没有说话,只是扫了茶汤一眼。
低着头的冯十一完全是凭着感觉留意到他掠过茶汤的目光,马上就低声说道:“老奴验过了”
东元帝的嘴角禁不住抽搐了一下。事实上,他是在失神之中下意识地关注了一下手边突然多出来的这样物事,谁知道居然会听到这样的话!一瞬间,他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涌到头上,偏殿、书架、书卷、画轴眼前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模糊起来,哪怕殿堂里点着十数支大蜡,他却感觉不到多少光亮,只有无边无际的昏暗从四面八方向着他围拢过来;就连身边这个跟随他几近五十年的大太监冯十一,那熟悉的身影也变得异常的陌生。冯十一穿的黑蓝色麻衫似乎隐进了昏暗里,只剩下一双枯瘦得青筋爆起的骷髅般爪子和一张惨白色的脸,阴森森的雾霭之中,更有不知道多少的恶毒眼神在凶狠地打量着他
昏昏沉沉中,他似乎听到有人在急切地呼唤自己:
“圣上!圣上”
随着这呼唤,那些魑魅魍魉般的鬼物顿时烟消云散,眼前复又一片光明。
“我,我这是在哪里?”从梦魇中走出的东元帝半天都没反应过来,自己这是身在何处。他伸手在额上摸了一把,凉汵汵的一手都是冷汗,楞了半天才意识到,自己居然失神入睡妖梦入怀了。
“圣上,这里是文思殿。”冯十一小声地提醒说。他低着头,嘴唇蠕动了一下,却没有说什么。大内乃是天下至正至纯之所在,天子更是天下至阳至刚之躯,东元帝龙体康健毫无老态,自然辟易一切妖邪,如何会在不知不觉间就被妖魅侵怀鬼物魇怔?定是有小人作祟!但兹事体大,无论如何他都不敢作无端的猜测,只能在暗中留心观察。他甚至连提都不敢提起有魇镇之事!他马上做了一个决定,就在这一两天之内便以清理太液池的籍口,先请东元帝移驾到永安殿,然后再安排心腹人把这太液池和文思殿仔细地勘察一遍,哪怕掘地三尺,也一定要找出那些邪物,找到那个丧心病狂的家伙!只要能揪出那个人,不管是谁,他必要生啖其肉!
东元帝倒没有象冯十一那般思虑深沉。他是读圣贤书的人,六合之外存而不论,神仙也罢鬼怪也罢,有或者没有都不关他多少事,敬而远之就是了;而且他也看过一些比如《论衡》和《神灭论》这样的杂书,对所谓的神鬼之说也是颇有存疑的。他扶着茶盏,犹豫了一下。自从太子薨殁之后,他就让冯十一负担起查验自己饮食的重任一一现在他身边能信任的人就只剩下这个人了!最终,他还是端起盏来呷了一口,随口问道:“太医院的事,还是没有下文?”
“没有。”
东元帝皱起眉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又想起了半年前死去的大儿子。民间还不知道,太子薨殁的起因是有人下毒;但在朝堂上,这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如今刑部会同掖庭禁卫,已经查验清楚,太子还不是毒发猝死,而是早在四五年之前,就有人在一直悄悄地向甘泉宫里投毒,太子最近几年心性大变喜怒无常,其实就是毒发所导致。这才是最可怕的地方!神不知鬼不觉地接连投毒数年,却无一人能够觉察,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哪怕是他这个天子,也一点都不安全!这毒能进到甘泉宫里,自然就能送进大内,送到他的饮食之中!不单是他,那些朝廷重臣也同样处于险地,一样有可能被人暗中下毒畏死之心人人皆有,在这件事情里,他和宰相们难得地意见一致:查,必须查个水落石出,一定要把背后指使之人揪出来!刑部把甘泉宫上上下下从官员到宦官宫女及至送水送炭的寻常百姓,还有太医院中所有为太子诊断过病情看过病案的太医,包括部分人的家眷并左邻右舍街坊熟人,全部都秘密锁拿起来挨着个拷问,可是,哪怕这些人一个个都被折磨到不成人形,却至今也没有人开口。刑部呈递的公文上还多次提到,绝大多数犯人甚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他心里很清楚,这几百近千的人里,绝大多数都是无辜的。有时候静下心来,想一想那些人的悲惨遭遇,他也难免会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但他马上就警告自己,这件事情绝对不能心软!太子被人投毒乃至壮年薨殁,这事已经动摇到国家根本,在陈氏大赵的千秋基业面前,别说是几百人了,就是几千人几万人,那又如何?
除了太子的投毒案让他牵肠挂肚之外,选立新储君的事,也让他好长一段时间都是愁眉不展。
就他个人而言,他比较满意七子陈璜,也曾经在人前隐约地透露过这个意思。但他没有想到,这个想法居然会招来那么多人的强烈反对。六子陈瑾那拨人就不用说了;他们的声音虽然不大,反应也不怎么激烈,但背地里针对陈璜的各种小动作就没停过。陈瑾联络了严固,又捎带上萧坚,朝中又有几位重臣的支持,一时间势力大张。要不是张朴临时和陈璜达成默契,把杨度推到了陈璜身边,也许他这个天子现在就不得不改口了。就在他不知道如何决断甘泉宫归属的时候,宗室又发出别的声音,一群亲王郡王站出来说话,请他在投毒案的案情没有彻底清楚之前,不要随便策立东宫之主。看上去,宗室是在为死去的太子鸣不平。可事实呢?投毒案到了最后会牵扯到谁,这可不好说;无论牵扯到谁,也都很平常;他的所有儿子都有可能,一些宗室也有动机;而且这案子真要是到了最后,必定是图穷见匕的景象,作案人走投无路之下,万一胡乱攀诬构陷或者揭发别人隐秘呢,他是查还是不查?要是查,必然是一桩接一桩的泼天大案;不查不查宗室就不可能支持他落实太子的人选。他心头很清楚,宗室这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既不满意陈璜也不满意陈瑾,一心一意要寻一个能为宗室说话的人出来。宗室的这种想法,他是赞同的;但他并不看好这事的前景,所以不能加以支持。难道说十几年前的“刘伶台案”,给他和宗室留下的教训还不够多么?当时他不得不把最疼爱的三儿子贬封为潞州王,又削了两个叔伯和一个兄弟的王爵,还处置了一大批卷进案子里的宗室刘伶台案已经过去快有十五年了,可至今想起来,他都忍不住有一种心悸的感觉。对他来说,那次打击实在是太沉重了。他不得不悲伤地承认,他没有再承受一次同样打击的勇气。或许,还有别的办法吧
冯十一躬着腰,屏息静气地聆听着东元帝的呼吸。他不知道天子在想什么,但从气息里能够听出来,东元帝的情绪很不稳定。
他忽然说:“哎呀呀,看我,竟然忘了个事情!一一南阳公主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