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手里提了个临时编织的简陋的篮子,篮子里装着各种各样连夜寻来的草药,正无声无息地往小屋的方向走来。他在不远处停下,清楚地听得她这声惨笑,身子几乎晃了晃,好一会儿才走了过来,飞快地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花儿,低声道:“你怎么没有休息?”
君玉没有回答,紧紧地捏着那朵枯萎的花儿,眼中不由得滴下一滴泪来。那人立刻察觉了她的泪水,默默地看着她,微微叹息了一声。
君玉一下惊醒过来,“凤城飞帅”居然会情不自禁地在一个陌生人面前落泪!这真是生平都不敢想象的事情。她悄然将那枯萎的花儿放入了怀中,强笑道:“阁下如此深夜也还没休息?”
那人看了看东方的天空:“已经不是深夜了,天快亮了!”
“哦”君玉低了头,勉强笑笑,无言可答。
那人看着她满头的露水,轻声道:“草地上湿气很重,你身上还有伤,还是回屋去吧。”
君玉点点头,站起身,向他行了一礼,径直往小屋的方向而去。
那人晚上带她走过一次,现在见她居然能够自己并无偏差地走回去,尽管路程很短,也不由得暗暗佩服她的记忆力。
君玉摸索着,又躺在了那冷硬的木板上。她原本伤心那花儿的枯萎,可是此刻一阵倦意袭来,心里不知怎么竟然奇异的宁静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她再次睁开眼睛时,外面已是艳阳高照,一股草药的香味在空气里飘荡。
她起身走了出去,那人道:“正好,药已经煎好,可以喝了。”
一碗温热适中的药递了过来,显然,这是早就熬好了的,而那火炉上还在熬着的又是另外一种药了。
“这是?”
“在下粗通医理,你的眼睛失明不久,如果治疗得当,有很大的把握可以复原。”
君玉心里一喜:“真的么?”
那人点了点头,忽然想起她是看不见的,又加了一句:“你别太担心,可以复原的,只是需要几味很特别的药材,这药材要大山里才有。”
君玉想起正在昆仑山寻药草的弄影先生,喜道:“我的亲人正在寻找一种草药,也许,他已经找到了。”
“哦,那正好。我只在湖边顺路采集了几种简单的草药,一些是治疗你的伤口,一些是稳住你的眼睛,不致太过恶化,不过,总的来说,并没有多大用处。”
“多谢!”君玉“看”着这素不相识的陌生人,如此多的草药,自然不会是“顺路采集”的。她心里百感交集,好半晌,只道得一句简单的“多谢”。
那人淡淡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马上要外出一趟,清水和干粮都放在你坐过的那片草地上……”
君玉微笑起来:“好的,你放心吧。我已经熟悉了这里,自己会找到的。”
那人深深看了她一眼,盛了煎好的药放在地上,又转身进了屋子,似乎是在拿什么东西准备出门了。
君玉站在原地,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怀里摸出一些东西来。然后,她听得那人走了过来,便微笑着叫住他,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烦劳阁下替我买一套衣服回来。”
那是两串金叶子和一些散碎的银子,这是君玉身上所带的盘缠。
那人并不伸手去接,只淡淡道:“一套衣服需要这么多钱?”
君玉笑道:“阁下大恩无以为报,区区之物,于我也已经没有什么用处,阁下请勿嫌弃,买几坛好酒,我们一醉方休也是好的。”
那人见她语气坚决,也不推辞,只道:“你好好呆着吧,我走了。”
君玉点点头,“目送”他离去。
虽然已是盛夏,湖边却依旧凉爽宜人,君玉坐在草地上,任由温暖的阳光洒在自己身上,渴了,就喝点水,饿了,就啃一口冷硬的干粮。这些东西,就放在自己身边,触手可及,却似乎又远在天边。
那陌生人怕她不方便,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君玉心里一片茫然,一会儿,这种茫然又变成了深深的恐惧:今后的日子,自己的生活起居,都需要别人如此照顾么?
她想起那陌生人的话,自己的眼睛还有治疗的希望。她苦笑了起来,弄影先生离开时,还只是担心自己的眼睛几年后会废了,没想到还没到几个月,眼睛干脆先瞎了。
阳光的温度越来越弱,君玉知道,这已经是夕阳下山的时候了。她又静坐良久,一阵凉风吹来,她知道,又到黄昏了。
一阵马蹄声响起,她站起身,静静地“看”着马蹄声的方向,很快,马蹄声停止,那个人的嘶哑的声音响起:“你饿了么?”
君玉摇摇头,微笑道:“没有呢,干粮还没有吃完。”
那人看她好几眼,才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许多零零碎碎的东西,大到褥子衣服锅碗瓢盆,小到梳子洗脸的帕子几乎应有尽有。君玉看不见这些东西,只听得他一阵蟋蟋嗦嗦的忙碌。末了,他拿了个东西走向君玉,伸出手去,道:“君玉,这个东西,你可喜欢?”
君玉接过,闻得那气味正是一只大大的梨子,想象着梨子黄橙橙的颜色,不由得笑了起来:“这是梨子吧。”
那人还没回答,君玉忽然觉出一种极端奇怪的感觉,那个声音一遍又一遍在耳边回响:“君玉,这个东西,你可喜欢?”
这种熟悉的语调,虽然是从那陌生而嘶哑的喉咙里说出,却似乎是听惯了一般的。
“君玉,你可喜欢?”
“君玉,你看可好?”
“君玉……”
这是拓桑最惯用的语调,君玉脑海里瞬间一片空白,好一会儿才伸出手去,欣喜若狂地大声道:“拓桑,是你吗?拓桑,你在哪里?”
她虽然看不见,凭感觉却飞速地抓住了一只已经缩回去的手,那是一只十分陌生的手,决不是拓桑的手。
而回答她的依旧是那嘶哑之极的声音:“你怎么了?拓桑是谁?”
她茫然大声道:“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那人十分意外地道:“你不是多次告诉过我你的名字吗?我不能叫你‘君玉’么?”
君玉清醒过来,颓然后退两步低声道:“对不起,请不要介意。”
她亲眼看见拓桑被火化,又还怎么能活得回来?自己末路之中,产生幻觉,竟然将一个陌生之人最最寻常的一句招呼都当作了拓桑。而如果真是拓桑,又怎会不立刻和自己相认?!
此刻,她真想睁开眼睛看看眼前之人,可是,大睁着的眼睛始终是漆黑一团。她低声道:“哎,我这瞎子,什么也看不见,对不起……”
她默默地转身,一个人又走到了那片草地边坐下。
感觉中,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去。君玉静静地坐在草地上,脑海中许多情绪涌上心头,却偏偏又什么头绪都理不清楚。
就这样默默地坐了一会儿,忽听得一个声音道:“坐这里吧……”
她转过头,感觉中,那人似乎是将一块什么东西放到了草地上,她伸手一摸,似乎是一块木桩,弄成了粗糙的小凳子的模样。她微笑着坐了上去,身边又变得无声无息,那人似乎已经离开了。
君玉也不去管他,这两天相处下来,她察觉这人除了沉默寡言外,脾气温和又十分细心,她猜测他是忙碌去了,自己反正也帮不上什么忙,就不去打扰他。
又过得一会儿,她感觉到不远处有一阵火光,那人似乎生了火在煮什么东西。然后,那人又蟋蟋嗦嗦地忙了好一阵,直到鼻子里闻得一股糊味,君玉才站了起来,缓缓走了过去。
那人手忙脚乱地将架在火上的一个瓦罐端下来,里面熬的粥已变成了一团黑糊糊的东西。
君玉闻着那股米香的糊味,不禁道:“你在煮饭吗?”
那人赧然一笑,庆幸好在君玉看不见他满头满脸的烟灰,低声道:“不好意思,这点小事我也做不好。”
君玉知道这大漠边境的很多人根本不会煮饭,猜测他过去可能从来没有煮过饭,便道:“你怎么想到煮饭?买点干粮不就可以了吗?”
“你受了伤,光吃干粮怎么行?”
君玉微笑道:“煮饭不是这样的……”
她随便说了几句,那人的动作飞快,几乎她每说完一句,他就做完一个步骤,到她简单交代完毕,那个瓦罐已经稳稳地架在火上又开始煮起粥来。
做完这一切,那人才道:“你如此本事本已不易,居然还会煮饭,更是让人想不到。”
“我小时候跟我母亲学的,不过,已经十几年没有动过手了。”
“你母亲煮得很好么?”
君玉笑了起来:“我母亲煮得可难吃了,我和我父亲都吃不下去,所以就不要她煮饭了,不过,我父亲的手艺十分出色。”
那人听得津津有味,接口道:“估计你煮得也很难吃。”
君玉大笑:“正是如此。”
月色将这平静无波的湖面照得如一面明镜。
那顿并不十分鲜美的饭菜已经吃完。虽然饭菜并不鲜美,却让君玉仿佛回到了幼时在家乡的感觉。而它的主人也似乎十分满意这顿并不鲜美的饭菜,笑道:“我终于学会一样东西了。我以后一定会做得更好的。”
君玉听出他嘶哑的声音里,犹如孩子般的喜悦,自己心里也十分高兴。
那人还在收拾一些零碎的东西,君玉独自坐在草地上,抬起头,想象着此时的月色。她的身上已经换上了一件绵软簇新的袍子,身边的草地上铺着一张软软的羊皮,尽管什么也看不见,心里却慢慢地变得非常宁静。
也许,眼睛看不见了,在沉思中才更容易静下心来吧?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人在她旁边不远处坐下,拿了片叶子,随口吹起了一支当地的山曲。曲子十分欢快短促,反复地吹来,听的人心里也有些欢快起来。
一阵倦意袭来,君玉看看天空,失明的这些天里,只能凭想象回忆天上的月色,此时,这月色又是什么模样?以后,那回忆中的色彩,会不会黯淡而去,从此,变成一片陌生?
那人道:“困了么?去歇着吧。”
君玉点点头,道:“原来,这般日出而起,日暮而歇的寻常日子也很不错。”说完,慢慢地往小屋的方向而去。
那人见她双目初盲,还能保持如此的心态,不由得也点了点头。
君玉走进那小屋,闻得一阵淡淡的花香。那是湖边生长的一种粉色的小花,有驱逐蚊虫的功效。这湖边的夜晚很有些蚊虫飞来飞去,那人显然是担心蚊虫扰了她的安睡,所以采集了这些花儿放在屋子里。
她轻轻拿起一朵小小的花儿,惊异于那个陌生人细心到这等程度,几乎所有的一切都替自己想好安排好了。心里忽然觉出一种满满的温暖和幸福之意,竟然连这漆黑的世界也变得并不是那么不可忍受的事情了。她轻轻躺在木板上,这一晚,睡得特别的香甜和安然。自拓桑死后,她从来没有如此轻松愉快地熟睡过一整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