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
彼时空山幽谷中,那楚楚少女纯净芬芳,罗袖轻舞,巧笑倩兮,只一瞬便捕获了帝王心,只一瞬便觅得了有情郎。但福祸难料,得失无常,这帝王与鸳侣却并非一人,因而引发了一世恩怨,旷世情仇,怎能不令人扼腕嗟叹,黯然神伤。
顾流萤以手支额,涩然道,“我知你怨怪我当年待你父亲凉薄,我顾流萤此生是负了以然……只是伊人,逝者已矣,生者如斯,你我毕竟血脉相连,总不能一直这样剑拔弩张下去。”
“生者如斯?”林伊人冷道,“覃贵妃多年来能够在宫墙内怡然自得,闭门酣歌,谈笑风生,侍奉君王,果真是洒脱旷达之人。”
“皇上同你父亲一样,是全心全意待我,只可惜……”顾流萤唇角勉强扯出一抹笑颜,疲惫道,“伊人,若是乌玠令真在你手中,回去便毁了它吧。”
林伊人身形一僵,眸底顿时掀起滚滚巨浪,“儿臣不知覃贵妃所言何意。”
顾流萤轻叹,“你这些年厉兵秣马,蓄势待发,母亲怎会毫无察觉?我今生唯愿你登上那九五之尊巅峰之位,以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至于其他……”
林伊人沉默半晌,“儿臣告辞,请覃贵妃保重贵体。”说罢,撩袍举步而出。
纱幔低垂,珠帘轻摇,一声喟叹似有似无,如烟如雾,袅袅盘旋在桐兮殿内。
回到翯王府,祁境便向林伊人禀报,说吴奂声已在琅风阁内候了许久。
林伊人道,“皇上可是有什么谕旨?”
“说是有口谕,”祁境道,“吴公公神色间看不出什么,多半不是大事。”
林伊人迈入琅风阁,吴奂声立刻躬身迎上,低眉顺眼道,“翯王,皇上说既然您有心认错,便在王府内自省三月,以示惩戒。”
“多谢皇上宽宥。”林伊人道,“本王有负皇上重托,定当反躬自省,闭门思过,以报圣心。”说罢,衣袖轻抬,淡淡道,“吴公公请入座。”
“奴才不敢。”吴奂声恭敬侍立一旁,“翯王可知,筱安府尹刘明远与太子走动颇多?”
林伊人撩袍入坐,端起茶盏,不紧不慢道,“那又怎样?”
“所谓寸进尺退……”吴奂声顿了顿,“翯王一向睿智,何必要在此时与太子为敌呢?”
林伊人拿起茶盖,指尖轻绕,撇了撇浮叶,“此时与彼时又有何差别?本王贻人口实之事,并不差这一桩。”
吴奂声道,“可是,此事有损翯王清誉,怕也不妥。”
林伊人浅浅抿了口茶,缓缓道,“吴公公认为,本王不该包下小欢?”
吴奂声躬身道,“若要答出王爷此问,可否请王爷回答奴才一个问题?”
“你说。”林伊人放下茶盏,负手走向阁外。
吴奂声迟疑片刻,跟在林伊人身后道,“奴才只是想知道,翯王此举是否与奴才有关?”
林伊人唇角微勾,“有。”
吴奂声道,“那翯王便不该包下小欢。”
“本王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林伊人气定神闲道,“为何你托太子援手小欢之时,他居然熟视无睹,置若罔闻,此事不正是太子拉拢公公的好机会吗?”
吴奂声神色微变,躬身道,“翯王说笑了,奴才地位底下,人微言轻,太子怎会来拉拢奴才?”
林伊人轻笑一声,“太子大约亦未曾想到,吴公公会对故人之女如此上心。”
“不过念着往日的一些情分罢了。”吴奂声道,“若非筱安府尹刘明远牵扯其中,奴才自个儿早先便解决了。”
“本王既知你是念旧之人,便不会要求你做忘本之事。”林伊人道,“公公只需明了,本王一切不过为求自保,除此之外,绝不会前去麻烦公公,倘若事到临头,公公有心趋利避害,本王亦不会多做勉强。”
“奴才谢过翯王!”吴奂声垂首道,“奴才还有个不情之请,翯王可愿听听?”
林伊人微微扬眉,“展洵西?”
吴奂声恭敬道,“翯王英明。”
“你且去吧,”林伊人淡淡道,“本王昨日已安置妥当,只是需过月余方能水到渠成。”
“多谢翯王!”吴奂声躬身道,“那奴才先行告退。”
林伊人轻嗯一声,并不回头,只定定瞧着廊檐下的芭蕉树。
祁境见吴奂声匆匆离去,不满道,“吴公公直言王爷不该包下小欢,明摆着是不愿为王爷效力,王爷怎么还如此厚待于他?”
“祁境,”林伊人唇角微勾,“这芭蕉今年居然开花了。”
祁境上前两步,扒开硕大的芭蕉叶,果然在叶片间瞧见了一个又大又饱满的花苞。
“王爷明知太子已与吴公公暗中勾连,居然还有心思在院里赏花?”祁境闷闷道。
“祁大护卫脾气不小啊。”林伊人戏谑一笑道,“你可知在此事中,太子所犯的最大的错误,便是意欲拉拢吴奂声为己所用。”
祁境诧异道,“王爷的意思是,吴公公如今并非效力于太子?”
林伊人微微颔首,沿着曲径通幽的回廊,缓步朝庭院深处的书斋走去。
“听闻皇上尚在襁褓中时,皇祖母便买了吴奂声陪侍皇上左右,至今已有四十余载,吴奂声又怎会轻易为他人所用?”
祁境不解道,“那王爷为何还要做出意图拉拢吴公公之举?”
林伊人道,“皇上既然想知道翯王府的动静,我便找个他信得过的耳目,传递些无伤大雅的消息,总好过他对我满腹狐疑,草木皆兵。”
祁境忿忿道,“莫非皇上觉得,排布在王府周围的耳目还不够多?”
林伊人迈入古朴雅致的洛栀阁,从挨着西墙的博古架上抽出一册《虞谷天道》,随手翻阅着,“如若我视吴奂声为耳目股肱,皇上不费任何周章便可知己知彼,岂非一步好棋?”
祁境抓了抓脑袋,“吴公公老奸巨猾,又怎是好相与的?倘若往来之间被他察觉出什么,不是反倒让皇上抓住了把柄?”
林伊人笑道,“故而此前我才强调,一切只求自保,不会让他做忘本之事,这本指得便是皇上。”
祁境恍然,“王爷睿智,想来此话过去,皇上定然高枕无忧了。”
“非也。”林伊人轻叩手中书册道,“《虞谷天道》力谏君主勤政爱民,纳言求治,俭朴勤敏,用贤任能,如此浩气凛然之作,却几乎湮灭于后世,你可知其中缘由?”
祁境摇头,“属下愚钝,只知虞谷乃五百余年前智者,《虞谷天道》为其毕生心血之著。”
林伊人轻叹,“当年瑄国朝堂蔽聪塞明,不辨菽麦,鋆帝秦基刚愎自用,独断专行,仅因奸臣说《虞谷天道》非儒非道,唯恐举荐之人别有用心,动摇国本,即下令毁之。幸而有心人暗中将其留存于世,否则岂不可惜。”
祁境疑惑道,“属下不明,王爷所说与吴公公一事有何关联?”
“帝王疑人之心相同而已。”林伊人将书册放回博古架上,“虞谷著述光明磊落,依然被疑,皇上对翯王府一直心存戒备,又怎会轻易认定我并无暗渡陈仓之举?”
祁境愈发不解,“既然皇上怎样都不信王爷,王爷为何还要想出这许多法子,让皇上安心?”
“人食五谷,皆有犯错之时。”林伊人若有所思,将视线投向窗外,“皇上和我,不过是在等一个对方犯错的机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