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八十五章 翩跹出尘

叶浮生未料到，自己来到宜樊的第二日，便在街市上遇见了谷小扇。

当时，谷小扇脚下摆放着一大堆水果筐，而那个在秋逸山庄使出落云指的如玉公子，正揉着额角让谷小扇去雇马车。

叶浮生远远看着谷小扇，见她与马车车主讨价还价一番，最终捂着钱袋跑到街市角落，雇了一辆歪歪扭扭的破驴车，心中不由哑然失笑。谷小扇这差事，办得实在让人有些啼笑皆非，那公子姿容俊美气质高华，一看便是大富大贵之人，怎会愿意乘坐这种破驴车？

果然，那如玉之人看着驴车直瞪眼，可谷小扇却不顾街市商贩指指点点的嬉笑，硬扯着他坐上了破驴车。

谷小扇狡黠顽皮的模样，让叶浮生回忆起当年的安彩衣，同样的肤若春雪，眸若辰星，同样的灵气逼人，翩跹出尘，不过与安彩衣相比，眼前这聪明机灵的小丫头看似更八面玲珑、任性妄为些。但这反倒正对了叶浮生的胃口，倘若谷小扇真是他叶浮生的女儿，又何需摧眉折腰，逢迎世故人情？做个闲云野鹤、逍遥自在的小女子，岂不是比什么锦衣玉食、穷奢极侈的千金小姐要快活得多？

叶浮生眼见驴车远去，独自走入酒楼，浅斟慢酌了半个多时辰，直到那赶着破驴车的车主，又返回了街市角，才从容下楼，用一锭银子打听出了谷小扇在宜樊的落脚之处。

“东篱草堂……”叶浮生正思忖间，突然察觉有个身形矫健、眉目锋锐的男子，躲在暗处观察着自己。

多年独来独往的生涯，练就了叶浮生在危机临近时有着猎豹般敏锐的直觉，这直觉不止一次救过叶浮生的命，还助他避开了诸多的麻烦。

叶浮生不惧绝杀，却怕麻烦，尤其是当这麻烦有可能殃及谷小扇，他便更不能随心所欲轻举妄动。

叶浮生不动声色回到了源安客栈，那男子也悄然而逝，再未出现过。

该来的终究会来，叶浮生极有耐心地等着幕后之人现身。可他却从未想到，出现在源安客栈里的人，居然是林伊人和言绪。

对于言绪，叶浮生有着本能的戒备，那美如冠玉之人浑身散发着复仇的气息，而他看似却是谷小扇最信任的人。

当听到言绪说谷小扇痼疾缠身、日薄西山时，叶浮生的心头暗暗一紧，可他知道，自己越是在意谷小扇，言绪手中的筹码就越多，既然早晚有法子把谷小扇从言绪身边带走，眼下又何须争一时之长短？可就在叶浮生要离开时，林伊人伸手拦住了他。

对于林伊人，叶浮生略略有些好奇。半年多前的月圆之夜，言绪出手狠戾，招招致命，显然一心要替父报仇，而那个为了救谷小扇急切之下使出落云指的林伊人，却让叶浮生感到一丝不可捉摸的神秘。

月圆之夜，林伊人显然并未施展全力，那一招落云指在千钧一发之际隔空而出，只怕连林伊人，也未真想显露自己是扶游宫门下的身份。

二十年前，叶浮生便久仰扶游宫宫主殷莳廷大名。听闻他发银嵌雪，美若星辰，神功盖世，深不可测，一招落云飞仙更是使得变幻莫测，震古铄今，超凡入圣，空前绝后。叶浮生早有心前往云雾峰拜会殷莳廷，但殷莳廷自从在夕泠雪峰单挑神鬼莫测的濊貊四煞之后，江湖便再难见其真容。

此后，叶浮生突遭变故，与那倾世女子分崩离析，一身傲骨嶙嶙尽被磨灭，终日与酒为伴，浑浑噩噩，得过且过，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直到那个雨夜，在屋顶残破、蛛网密布的庙宇里，叶浮生遇见了如夜空星子般明亮的安彩衣。

“彩衣……”夜雾弥漫，更深露重，叶浮生迈向谷小扇屋子的脚步停了下来。

多年来，叶浮生虽与殷莳廷失之交臂，但对扶游宫武学向往之心未变。醉然亭之行，叶浮生本意只是为了试探林伊人功夫深浅，不料却获悉了言止阳对言绪撒下的弥天大谎。

言绪如何看待叶浮生，叶浮生并不在意，但他担心的是，谷小扇是否这些年也与言绪一样，对自己恨之入骨？倘若谷小扇只是与安彩衣模样相像，并非他叶浮生的骨肉，叶浮生避开她也就是了。可倘若谷小扇真是自己的女儿，叶浮生向她解释当年自己击杀言止阳的真相，谷小扇会信吗？

一想到谷小扇，叶浮生脑海中就涌现出那漫天的大雪，那殷殷如血的红梅，那大口吃着红烧肉的灿烂笑容，那天真烂漫满是信任的清澈双瞳。

彼时，谷小扇拉着他跑到言止阳面前，眉开眼笑，露出了白亮亮的小虎牙，“阿爹，这个叔叔给我吃了一碗红烧肉，他说也要请你和阿绪吃。”

叶浮生不敢再想下去……言止阳曾告诉过他，谷小扇是他与安彩衣的孩子，可叶浮生已被复仇蒙蔽了双眼，只有灼热滚烫的鲜血，才能缓解他多年肝肠寸断的痛苦。

彩衣，因他被剧毒侵体，若不是当年他一念之差，那个明亮如星子的女子，绝不会独自返回天都峰，遇到姬兰仙暗杀荆苍昙、血洗倚岚门之事。

彩衣的死，罪魁祸首是他！夜幕苍穹下，一声喟叹若有若无飘散开来，带着无比的苍凉和哀恸，竟似比夜色更为黑暗沉重。

继而，言绪便提到了骨仙草。

骨仙草，紫茎，白花，三十年方结草果，生于崖壑九玄洞内……言绪居然要利用谷小扇，得到他手中的乞元令、抻冈令、苜尺令？叶浮生心中顿时极为震惊。

看着林伊人和言绪的神色，似乎有着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着。叶浮生当即便猜到，香雪山庄被盗的辰延令和秋逸山庄被盗的乌玠令，多半已经落入二人手中。

叶浮生一向轻世傲物，何曾将凡世之物放在眼中，但是这一次，即便言绪以谷小扇相胁，他也必须得到那可以起死回生的骨仙草。

天都峰之北怪石嶙峋、危峰兀立的崖侧，有一个千年冰封的洞窟。冰窟深处的寒玉床上，躺着一个曾经清灵如水、明亮如星的女子。他要让她睁开双眼，听到自己的忏悔，也帮他辨认一下，谷小扇到底是不是他们的孩子。

今夜似乎注定是多事之秋，叶浮生刚揭开林呈岘、姬延泊、顾芍筠、姬兰仙、荆苍昙前尘往事的纠葛，又惊然获悉那个拥有不世之姿的如玉公子，居然便是谆国的翯王。

林伊人那秋水为神、白玉为骨的风流蕴藉，让叶浮生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而当他听到林伊人声称，自己与谷小扇有着红叶之盟、白头之约的关系，叶浮生挥之不去的梦魇，似乎再次重新降临到人间。